柬埔寨小姐(第6/7页)
“这是她的全话吗?”
“是的,她希望你们买她的可乐。你们买了我的,没有买她的,她非常生气。”
“你们买我的可乐。”她用英语说。
我摇了摇头。
那瓶有争议的可乐立在阳光下,变得热腾腾的,越发引不起食欲。
“你们从我这里买可乐。”
我摇了摇头。
“你们买我的可乐。”她大叫。
我摇了摇头。可以说我们都卷入到了一场意志的较量之中,我的意志变得可怕的冷酷。我的灵魂如同注入了钢铁。我绝对不会让步。
“你们从我这里买一罐可乐。”
我摇了摇头。
她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我大笑,她又转而谩骂我们。这时,那个男孩,那个我们买了他可乐的男孩,带着一种百岁老人对命运的顺从态度,给我们讲起了他如何失去腿的故事。他到田里去找睡着了的奶牛,踩到了地雷。这是很典型的故事;来柬埔寨之前我们无数次听到大同小异的故事,但是都没有这个故事强烈地震撼到我们。不过,这个事故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些混乱。
“七年以前。”他说。
“你失去双腿的时候是多大呢?”
“十岁。”
“那是多少年以前?”
“七年。”这说不通。我们算不出来他是十岁还是七岁时失去的腿。我们又问了一遍,还是得到同样的数字。他十岁时失去了腿,七年以前。
“那你现在多大呢?”圈圈问道。他可能十岁,或者十二岁,最多十三岁。
“十七岁。”他说。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看起来十二岁的样子,但他十七岁了。他失去了双腿,我们买了他的可乐,而没有买那个不停地谩骂我们的女孩的可乐。她捡起那罐可乐,像是想要扔向我们,也许是想用它打我们。她重重地把它放在了地上。
“你们从我这里买可乐!”她坚持说。此时她的饮料已经完全卖不出去了:它热得滚烫,可能要爆炸。谁要是打开它,热可乐准会溅他一身,下一秒钟蚂蚁和昆虫的大军就会被甜甜的液体吸引而至。反正我们是对她铁了心。我们本可以从她那里买一罐可乐,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们就是不想从她那里买一罐可乐。我们的决心是如此坚定,我们是如此不可动摇。我们被代表整个国家的苦难的那个男孩所打动,我们却不打算减轻那个一会儿哭泣一会儿谩骂的女孩的痛苦。在我们的眼里,如果说那个男孩是柬埔寨的化身,那么在她的眼里,我们就是西方世界所有反复无常的力量与财富的化身。她想要我们买一罐可乐——不是椰子,不是某种土特产,而是得到美国许可的产品——而我们就是不肯从她那里买一罐可乐。事情就是如此简单。这种不公正简直是无懈可击。
她又转而抽泣起来,但不管是抽泣还是谩骂,我们都无动于衷了。她的执着也是徒然的。我过去也曾体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时间上的僵持或者说是扭曲。其实我多么希望我从她那里买了可乐,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尽管我们还有时间去弥补。假如真有业和转世之说,我肯定会投胎成那个我们没有买她可乐的抽泣愤怒的女孩,而不会投胎为那个我们买了可乐的无腿男孩。也许我会投胎成那罐可乐:被重重地放在地上,滚烫的,没人想要的,即将要爆炸的。最有可能的是,此种循环是完整的,而我——正如尼采所言——将重生为自己,重复同样的场景,重复同样的错误,重复那导致错误的一切经历,永无止境地,永劫回归。
我们站起身走了。
我们走下寺庙的台阶时,听见我们买了可乐的那个男孩在叫我们,与我们道别。
“谢谢你,先生。”他说道。“祝你好运,先生。祝你幸福,先生。”我回头望去。他平衡了一下双拐,一条残肢在半空中晃荡,艳阳之下他的剪影,正在挥手与我们告别。
(1) 迪夫(Dave),大卫王(David)的昵称,完美之人,也是被爱之人。
(2) 火人节(Burning Man),是一年一度在美国内华达州黑岩沙漠举办的活动,火人节这名字始于周六晚上焚烧巨大人形木肖像的仪式。这个活动被许多参与者描述为激进的自我表达以及彻底自力更生的实验。
(3) 雷沙德·卡普钦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1932—2007),波兰最著名的驻外记者,尤其擅长第三世界国家的新闻报道。
(4) 詹姆斯·芬顿(James Fenton,1949— ),英国当代诗人和著名战地记者,他在东南亚做记者期间,经历了近代印支半岛最大的动荡,在柬埔寨、越南、泰国、韩国、菲律宾,发生了一幕又一幕的屠杀事件。
(5) 约翰·皮尔格(John Pilger,1939— ),成长于澳洲悉尼,目前定居英国伦敦。他是一位优秀的战地记者、作家与制片家,两度获颁英国新闻界最高荣誉“年度记者”。皮尔格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最受肯定的新闻作品发自柬埔寨(收录于《别对我撒谎》一书)与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