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与沉沦(第2/6页)

摄影机买来后,我只把它从它结实的皮箱里拿出来过一次(胡乱地调过一次焦点和焦距),然后就再也不打算这么做了。我甚至没有买胶卷。使用说明非常复杂,而且我知道,在我拍摄电影的雄心壮志和实现它的技术方法之间,肯定有着令人沮丧的落差。我还有一个迷信的想法:如果我学会了怎么使用这部摄影机并拍了一部电影,我下半辈子就只能是个作家了,比现在还要糟糕。我对尼克(他也喜欢拍电影这个想法)解释说,我可以把事情综合起来写个剧本,但我在电影拍摄方面的理念,会妨碍剧本实际呈现出来的效果。它还会打消拍电影的念头。这并不能阻止我和尼克在圣卡利斯托像电影人一样聊得热火朝天,仿佛我们已经制作出许多有名的电影并且还有一些正在拍摄当中。

“长镜头,”我说,“让沉默也成了一种对话形式,它本身变成了一个角色——这是你早期作品的特点,但最近你好像喜欢用更快速、更听得见的视觉效果。”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尼克说,“沉默还在那里,但我希望人们更认真地观看,去发现它,听到它。”

“你知道我喜欢做什么吗?回到最基本的地方。远离制片效果。不要演员,不要剧本。只拍一些片段。你知道吗,只有我和摄影机——”

“胶卷——”

“正是如此。”我说道。我们碰了碰杯,纯正的电影观念让我们有遇到知音的感觉。

虽然我再也没有把超级8毫米摄影机拿出来,也没有买胶卷,我还是经常会觉得,要是把它带在身边就好了,因为在罗马处处可以看到电影。电影院里没有值得一看的电影——所有值得一看的电影都配了意大利语的音,所以就不值得一看了——但是街道上充满了电影。在科索大街上,军乐队和游行队伍让交通陷入了停顿;有时候甚至连游行队伍也停了下来,而军乐队仍在表演。女孩们表演着阅兵式那一套,热情奔放地踢着腿,她们的热烈弥补了步调的不一致。其中一位队长尤其漂亮,我看到一个年轻人紧紧地盯着她看。他的目光一寸都不肯离开她。这期间他一直在吃一支粉色冰淇淋。天气非常热。他一舔,冰淇淋就往下滴。她继续跳,他舔着滴滴答答的冰淇淋。这场面真是色情得难以置信,不过这家伙一脸严肃——她又那么刻意地忽视他——好像他实际上,真的只是在吃冰淇淋。它简直是一流的:罗马生活的自然场景像电影中的一幕。电影的名字?就叫“在罗马”吧。

罗马人的一生都在为一出持续的悲喜剧试镜。就拿这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吧——她顶多十七岁,被抓住骑着黄蜂牌小型摩托车在路上逆行。大家都那么干,只有她被警察抓住,勒令停在路边。他穿一件熨得极其平整的蓝衬衫,摩托车高筒靴,还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在那副墨镜上,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可以看到群众演员们站着看热闹。她穿一件黄色的背心裙。她的腿和胳膊都裸露着,晒成了棕褐色。警察让她出示证件,她又拿不出来。双重危险啊!她请求原谅。他不肯宽恕。这是男人与女人的对峙,制服与美裙的对峙。他要处罚她违反交通规则。她先是哀求,接着卖弄风情,最后哭了起来。那些眼泪可能是鳄鱼的眼泪,却也是真实的:真实的鳄鱼的眼泪。最后他放她走了。为什么?部分原因是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宽恕!救赎!),主要还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如此好(因此,也让他演得很好)。她通过了试镜。他们都是罗马电影生活秀中的明星。

还有一次,我骑着车在迪斯达奥球场附近转悠,看到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黄蜂牌小摩托车躺在路中央。路上洒满了碎玻璃。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旁边,身上盖着一张毛毯,人们围在她身边。路面还有一些血迹。那场面糟糕极了——但那只是一场电影。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电影,有摄影机、灯光和拍摄班子的电影。过了一会儿受害者站了起来,他们又重新演了一次。看到它不是真的,事故并没有真正发生,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里,碰撞、受伤和死亡都是非常有可能的。罗马人认为骑小摩托车一点也不危险,但整个城市里到处是跛子和瘸子,腿上打着石膏,胳膊上挂着吊带。有一天早晨,在我隔壁烟草店的女人露面时,一只眼睛乌青,一边脸上很多擦伤,一只胳膊上还缠了厚厚的绷带。

“出什么事了?”我问。

“摩托车事故。”她说道,俨然一副把受伤和痛苦当作家常便饭的口吻。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湿滑,容易下陷,在争抢的车辆中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致命的事故。我经常在下午的时候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出去转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庆幸自己还完好无损。如果不是南尼·莫莱蒂(8)已经做过了,我肯定也会拍一部电影,记录下这些可怕、刺激的罗马城区之旅,背景音乐是加雷特的《科隆音乐会》(9)唱片。在罗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看到什么,但你总会看到些什么,哪怕只是三个男人往一栋十六世纪意大利风格的建筑屋顶上装四人座的沙发,或者“多么大的惊喜啊!”——莫妮卡正坐在她的黄蜂牌小摩托车上等红灯。我没骑车,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她正要去圣洛伦佐一家叫作迪斯福的唱片店。我想跟她一起去吗,坐她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