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伪书 (第2/2页)
朱剑芒说:“《浮生六记》的五六两卷,早经佚去,所以各种本子上都标明记的名目而下注着原缺,于是空有六记的名,实在只剩四记。最近经吴兴王均卿先生搜到了这部完全的《浮生六记》,在开卷以前,已感到不少兴趣,万不料淹没已久的两卷妙文,居然一旦发见,这不要说王先生所快慰,任何一个读者所亦慰,像爱读《浮生六记》的我,当然算得快慰之中的第一个了!不过我在这首尾完整的本子上,发见两个小小疑问:一,以前所见不完全的各本,目录内第六卷是《养生记道》,现在这个足本,却改了《养生记逍》。单独用一‘逍’字,似乎觉得生硬。再《中山记历》内所记,系嘉庆五年(一八〇〇年)随赵介山使琉球,于五月朔出国,十月二十五日返国,至二十九日始抵温州。按之《坎坷记愁》是年冬间芸娘抱病,作者亦贫困不堪,甚至隆冬无裘,挺身而过。继因西人登门索债,遂被老父斥逐。刚从海外壮游回国,且系出使大臣所提挈,似不应贫困至此。又《浪游记快》中游无隐庵一段,亦在是年之八月十八日,身在海外,决无分身游历之理。有这两个疑问,我总和苕狂先生的意见相同,这个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这真是考证方面最感困难的事。近阅俞平伯先生所编《浮生六记年表》,于卷二卷四的纪年上,亦竟发见许多错误。我从这一点上才明白到作者所作六记,第四卷既系四十六岁所作,五、六两卷写成,当更在四十六岁之后,事后追记,于纪年方面,当然难免有错误。要说王先生搜得的足本,因纪年有不符合的地方,硬说它是靠不住,那么连卷二卷四也可说是靠不住了,那有这种道理!至于《养生记道》和《养生记逍》的不同,考之最初发见残缺本《浮生六记》的杨引传,他那序上曾说是作者的手稿,现在王先生搜得的足本,也是钞写的本子,究竟那一本是作者墨迹,虽无从证明,而辗转钞写,亦不免有鲁鱼亥豕之虞。‘道’和‘逍’的形体相像,我们可坚决承认,后者或前者总有一本出于笔误的。”苕狂和剑芒,都是世界书局的编辑,对于该二记如是云云,无非曲为之解,而怀疑的态度,已很明显的了。
该二记是否系伪作,其值得怀疑之点,已如上述。即从笔墨而言,上四记较轻灵,下补二记,比较沉着凝重,显得不相类似。且在刊印足本之前,尚有一段经过情况。王均卿是南社成员,他除从事诗文写作以外,还为《金钢钻报》写稿,经常到《钻报》社与发行人施济群和我(当时我是该报编辑)晤谈。后来他在苏州筑辛臼簃,为终老之计,但也月必一二次来沪。有一天他对我谈到在苏州一乡人处,发现《浮生六记》全稿钞本,正拟向他商购。我平素也喜读该书,颇以缺佚二记为憾,听了就怂恿均卿赶紧设法买来。过了一个月,他又来上海对我说:“该钞本乡大居为奇货,不肯出让,且托言不在手边,而世界书局已预备付刊,那么想一变通办法,请你撰写二记,权以弥补这个缺憾吧!”他当时还说明:每记写二万字,二记共四万字,每千字报酬以五元计,并可先付。我自己感觉才力不够,而摹仿性的代作,更不容易,加之没有资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乃婉言辞谢。可是均卿却说:“请你不要客气,你出笔秀丽轻清,和沈三白有些相像。至于资料方面,也不成问题,那《养生记逍》,随便讲些养生有关的理论和行动便可,但《中山记历》却不可不有所根据。中山,是琉球的地名,沈三白生前曾经随着赵介山出使琉球,我那儿藏有赵介山的日记,就循着日记叙述,也不致相差太远。你大胆为之,包你成功。”我当时很是谨慎,始终没有搞这玩意儿。讵料不久均卿病逝苏州,那世界书局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出版,所谓《足本浮生六记》,已搜罗在里面。究属是谁的笔墨,始终成为疑窦。后来林语堂把《浮生六记》全部译成英文时,为了考证这二记的真伪,特地向我探询了王均卿的侄子,甚至亲到苏州王均卿的家里去打听,也不得要领。总之,这二记是伪作的,不是均卿自己撰写,便是请人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