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常州府中学堂(第6/7页)
子彬名保彦,与余同年进常州中学,年长余较低一班,亦余同校一密友。其家在常州府之孟河,为清室御医,历世擅名。子彬后亦以名医寓沪上。与余重晤于香港,余每病,悉由子彬诊治。今已老,垂垂近九十矣。
暑假中余大病,延期赴校,适逢武昌起义后一日。寿昆语余,可待革命军进城同投军。忽一日,寿昆得家中电,告以父病,催速返。寿昆告余,去后即来,坚嘱勿离校。但此后音讯遂绝。盖其家乃以诈语欺之,不许复来矣。余亦终以学校解散,被迫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火车离去。民国后,寿昆投入北京大学,易名煊,创办一杂志,与新文化运动树异。该杂志名《国故》,专与当时北大学生罗家伦傅斯年诸人所办《新潮》作抗衡。余皆未见此两杂志。老友蒋复璁慰堂近告余,此一杂志用中国毛边纸线装,其中有刘申叔黄季刚诸人之文字。出至六七期。慰堂又告余,当时诸人办此杂志无经费,蔡孑民校长拨学校款,按月三百元资助之。则当时蔡孑民亦非专一偏袒中国新文化运动一边可知。寿昆亦不久而卒。
八
五代表中又一人为江阴刘寿彭。府中学堂首次招生,分县发榜,寿彭居江阴榜上第一名。二年级升级试,寿彭亦第一。年终考试又第一。不三月,寿彭连中三元,同学争以一识刘寿彭面为荣。寿彭最亲杨权,言动遵依如弱弟之随长兄。杨权倜傥有才气。曾有一日,邀余在一教室中密谈,历一时许。彼详言太湖形势,沿苏州无锡宜兴一带港汊分歧,陆上多山岩洞穴,可躲藏。湖中渔民多举家住大艇中,终年不登岸,即在其艇设家塾教其子女,此辈宜可晓谕以民族大义。我辈果有志革命事业,太湖应可为一理想根据地。默察同学中,如君宜可语此。倘再物色得二四人,当早作详商,预为准备。越数月,又邀余再作一次长谈,大意如前。但不久杨权即中途离校,闻其赴北京,往来北洋军人之门。盖无锡杨家与前清北洋军人有甚为深切之关系。同学中群传杨权不久当在政界露头角,但亦不闻其有何活动。一九二三年之秋,余任教于无锡第三师范,某日曾与杨权相晤于公园中。时杨权年未达四十,而意态颓唐如老人。见余绝不提及以前同学时事,仅寒暄数语即避去。后又相遇三数次,均如是。卒不获与作一长谈。当此大动乱之世,如杨权宜可成一人才,而终未有所成就,良可惜也。
杨权离校,寿彭乃骤若孤立。一日,被召至舍监室,出至厕所,大呼不杀陈士辛,不为我刘寿彭。士辛师尾随闻之,重召回,问何出此言。寿彭默不语,则获退。亦于四年级学年考试毕,退学去沪,当时上海新文学运动中有星期六派,寿彭亦预,易名半侬。有文名。后获陈独秀召,任教北京大学,又名半农,提倡白话文最力。嗣又留学法国。一九三○年,余去北平,重相晤,则已相隔二十年矣。余登其门访之,留中膳,相语可两小时。半农绝不提常州府中学堂事,亦不问余二十年经过,亦不谈提倡新文学事。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盖其时半农大名满天下,故不愿谈往事。又知余与彼意气不相投,不堪相语,故亦不提其新思想。此后遂不相往来。后暑假半农去内蒙古,受疟蚊咬中毒,归不治。余挽以一联曰,人皆认之为半农,余独识之是寿彭,亦纪实也。
半农弟天华,亦常州府中学堂同学,低两级。时学校创一军乐队,全队二十余人,人操一乐器,惟大鼓须绕颈拥在胸前,既沉重又其声单调最少变,人皆不愿习,天华独任之。随一队之尾,人竞以为笑。然天华实具音乐天才,偕其兄半农在沪,以国乐名。果育老校主子才先生长孙华士巽绎之,与余中学同班,后为果育易名鸿模之新校主,某冬特邀天华来荡口。一夕,绎之与余听天华弹琵琶十面埋伏,深夜惟三人,静听如在世外。后天华卒以二胡名。在北平甚忙,余亦少与往来。然余在收音机中爱听其二胡,历年不倦。
五代表中又一人,张姓,忘其名,为学校运动场中一健将。平居乃一恂恂儒者,在同班中年最长,同学竞兄事之。亦常州城中人。亦退学家居。后重返校,进留日预备班。
五代表中又一人,乃元博师之第三弟,名孝寔,号平叔。中途与其弟孝宦,字公覆同来插班。平叔学业为一班之冠,沉默寡言,然亦不崖岸自傲,长日孳孳书案上,不预闻他事,同学群加推敬。五代表中惟彼一人仍留校,因其兄为监督,故不敢自请退学也。后留学日本,归国在北京某大学任教宗教哲学,梁漱溟甚称之。北伐胜利后,平叔来苏州,再相晤。平叔告余,兄往年多言好辩,今沉默少言不与人争,俨然两人矣。问何以得此。余答不自知有此异,亦不知何故。临别送之车站。不久亦逝世。倘平叔得寿,不知其学果何止也。又闻敬山太老师之《蒙兀儿史记》,乃由平叔公覆足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