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兼小学(第3/3页)
自此,仲立与余交益密,余常至其斋,畅言必逾时。一日,仲立取架上浦二田《古文眉诠》一册,大字木刻,装潢精美。浦氏西仓人,介七房桥水渠之间。浦族与钱秦两族代有戚谊。仲立言,同是选几篇古文,何以姚氏《古文辞类纂》甚得后代推尊,而浦氏书视之远逊,两书高上果何在。余曰:此诚一大问题,幸先生教余。仲立作愠色,曰:我不知,故以问君,奈何反以难我。余谢失言,因曰:先生所问,余素未想及,然此实一好问题,他日研思有得,当再请益。事逾数年,余思欲窥姚选用意,当遍读姚选以外之文。遂立意先读唐宋八家。至王荆公集,而余意大变。凡余于荆公集中所尤喜者,姚选多不录。于是又念紫翔师荡口暑期讲习班所授,乃从治古文转治理学家言,为余学问辟一新境界。而其时,仲立已卒。余此后亦渐不谈古文。而仲立当时此一问题,实启余良多也。
四
仲立又告余,生平有三大志愿,一为创办一学校,教育宗族乡党之子女,即三兼小学。又一为附近农村创办一诊疗所,治病施药,不收分文。仲立先曾从学于上海丁福保仲祜之函授学校,又遍读丁氏医书数十种,遂通医术。广购药品,自任门诊,此尚在创办三兼小学前。后以事忙,不克兼顾,命其账房蔡君亦读函授讲义及丁氏书,并亲为讲述。积有年,蔡君亦通医术,遂代仲立诊疗所之事务。又一为创办一报馆。仲立极留心时事,而无意政治。特注意县邑中事。日读地方报,更留心。手执朱笔;批抹满纸,或施一大杠,或扑一大点,或批岂有此理,或批狗屁不通。间或施圈。每曰:贤奸不论,是非不辨;何以为人,何以做事。如此社会,岂不将沦丧以尽。恨不能逐日逐人逐事,一一畅论之。惟以居乡,办报不易。仲立曰:此一志愿,待他日终成之,以一吐胸中之积闷。仲立虽居乡闭户,其疾恶好善之情有如此。
仲立又尝导余观其书斋之前室,一方桌上放书四十大厚册。仲立告余曰:此先父四十年手书日记也。积一年订一册,无一日缺。叹曰:先人遗志,尽在此四十厚册中,每一展览,因念我兄弟三人承先人之遗产,乃不能承先人之遗志,不肖之罪,其何以辞。
暑假后,余再往,仲立忽病。告余:曾赴沪,求诊于丁先生仲祜,知为肺病。桌上一显微镜,嘱余视之,曰:此我痰中之血丝,君见之否。命余移椅远坐,勿相近,恐传染。又嘱余即离去,勿久坐。
一日,余又往,仲立告余,有一事相烦。仲立谓生平以不识英文字为憾,近方进一世界语函授学校,他日通世界语,庶稍补我平日之积憾。不幸今又病,但幸为时不久,讲义尚不多,拟恳君补读。此后每月讲义寄来,由君代读代应试。俟我病愈,再由君面授。君通英文,治此当不难。余急应之。遂携其讲义归。后仲立卒,余亦未终其业。
一日,余又往。仲立已卧楼上,不下楼数日矣。禁余不得上楼。余废然而返。及年假,余离水渠,赴仲立家辞行,坚请登楼一面。但仲立之家人一遵仲立命,坚不许余上楼,竟未获见。不久,仲立终以不治闻。余以十八岁幼龄,初涉世事,即获交仲立其人。实相处仅半载,而又竟未获最后之一面,亦未克亲往吊唁。至今逾六十年,两世矣。每一念及,怆伤依然。
五
仲立家账房蔡君,忘其名,乃附近一农民,精手艺,能劈篾制筐箧,皆精绝。携赴县城中,豪户皆争购。仲立召来,聘为账房,为收田租。又教其习医术,代主诊疗所事。又告之曰:汝今尚有暇,可试学古文,因授以曾巩子固《寄欧阳舍人书》一文,命试读。告以遇惬心处,如何当加圈,如何当加点。数日,蔡君缴卷,仲立大赏之。曰:君有宿慧,可治古文,盼勤加诵习勿倦,遂授以姚氏《古文辞类纂》一书。蔡君得闲亦来学校。暑假后,来更频。常以夜间来,辄语至深夜。有一子,亦在三兼入学,聪慧异常。一日,在船上,失身溺水。救起,蔡君为下药,心慌乱,误其分量,即毙。蔡君从此恍惚如犯精神病,屡劝之弗愈。临别前一两月始平复。忽有意自造一自动发电机,欲媲美舶来品而价廉。往杭州上海苏州电灯厂,访其工程师。归,自谓有把握。后闻其终有成,已在余离水渠一两年后。亦余平生所遇一异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