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第6/6页)

 

抗战胜利后,余又回苏州,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长。时河南大学播迁来苏州,校长乃北大同事老友姚从吾,邀余兼课。课堂设在沧浪亭,《浮生六记》之旧宅。一日,课毕,方出门,沛若赫然站路边。告余,近亦迁来苏州,知先生在此有课,故特来相候。遂漫步同赴其家。知沛若已有子矣。一家三口,居两室,极逼窄。留午膳而别。自后遂多往还。

 

一口,在其窄室中,沛若问《论语》"孔子五十知天命",先生今年亦已过五十,敢问知天命之义。余曰,此乃大圣之境界,吾侪何敢妄加揣测。余只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回忆自果育学校、常州府中学堂以来,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社会一切皆已大变。而吾两人今日在此檐下坐谈,岂不仿佛依然是往日情况。此亦可谓是吾两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谓是一种具体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一万贯钱与一文钱,一文钱太少,太无价值,但亦同是钱。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尧舜",罗近溪谓"端茶童子亦即如圣人",皆此义。倘吾侪能立能不惑,继续下去,亦可算得是吾侪之天命矣。孔子言:"天生德于予。"人之禀赋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纵是沟读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于海。大海是其汇归歇宿处。此即是天命。沛若言,我闻先生言,暂时总得一解放,但不久即依然故我,总不长进。余言,余闻兄言,亦立时总得一警策。吾两人性情有不同,正好相互观摩,各自得益。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如是而已。兄谓何如。沛若数十年来,从不谈国家大事,亦不论人物臧否,世局是非,尽只在自己日常生活上自愤自责。其敦厚而拘谨有如此。

 

沛若长女嫁苏州一豪富家。一日邀宴,其父其妹四人同席。入门一账房,一大柜台,乃收租处。进为大厅,宽畅大方,陈设甚雅。沛若已先在,姊妹特来行一礼,留坐,皆婉辞而去。及同桌共餐,意气言语亦皆拘谨,终不稍有发舒。余念其姊乃一富家主妇,其妹乃一名西医,其父无论在家出门皆是一乡下佬,亦从不对二女有严父态。然二女对其父则礼敬有加,为余在他家所少见。此亦沛若终生以礼自守有以致之也。

 

余离苏州今又三十年,沛若倘仍健在,则已九十左右矣。此一乡下佬,乃一资本阶级,不知其何以自处。此又另是一种天命也。怅念何竭。

 

稿成越数年,闻沛若已逝世。又闻毓寿已移居美国,但告者亦不审此讯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