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4/14页)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入讨论者,缮其原文,发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可谓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国哈佛大学,杨联升教授告余,彼其时肄业清华大学,亦前来旁听。计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检其书架上两书相赠,一为余之《国史大纲》抗战期间在重庆之国难第一版,一为余之通史课上所发之参考材料。余受其国难新版,为余手边无有者。其参考材料,则嘱联升教授仍留架上,或有足供参考处,余未之受。后此项材料由余英时交台北某书肆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课时,又常有日本学生四五人前来旁听。课后或发问,始知此辈在中国已多历年数。有一人,在西安邮局服务已逾十年,并往来北平西安,遍历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辈皆日本刻意侵华前之先遣分子。并常至琉璃厂、隆福寺,各大旧书肆,访问北平各大学教授购书情形,熟悉诸教授治学所偏好,以备一旦不时之需。其处心积虑之深细无不至,可惊,亦可叹。

 

 

余任北大及兼清华课外,越两年,又兼燕大课,于是每周得两次出城,各半日。此乃无法辞卸者。某年秋,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某君忽来访,邀余去兼秦汉史课一门。某君忘其名,乃北平史学前辈,其所编讲义亦正流传东安市场各书肆。其来言辞恳切,有坚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规,校外兼课只许四小时,余已兼清华燕大两校课,适足四小时之限。逾越校规,非余所愿,亦非所能。且开学已久,清华燕大两校课亦无法中途言辞。如是往复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来,谓已商得北大当局同意,先生去师大兼课,北大决不过问。余无奈,勉允之。

 

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穿城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机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及登堂,听众特多,系主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课毕,系主任邀余赴其办公室。告余,真大佳事。此课本请某君担任,上堂后,学生问,中国封建社会系秦前结束,抑秦后开始,又或秦前秦后一体直下无变。某君所答,听者不满,争论不已,终至哄堂而散。某君遂决不再来。别请某君,复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决不来。恐直言相告,先生决不愿来。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发此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真大佳事。此亦当年北方学风。甚至同学校同一班级,两课堂所讲如同水火。师大此事虽所少有,然闻者亦终不以为怪。

 

 

在北大任教,有与燕京一特异之点。各学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手巾擦脸,又泡热茶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手巾热茶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尊师之感。

 

孟森心史与余同年到北大任课。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史问余何年级,余答惭愧,亦在此教书。因诸生亦得来休息室问难,故心史有此误会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学报》新刊余所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赠心史。心史展视,谓此乃经学上一专门问题,君亦兼治经学耶,当携归,细读之。自是余遂与心史常在休息室中闲谈。又一日,心史特来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苏州省亲。及返北平,特访心史。心史书斋西向。余谓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务新出版《永乐大典》中之《水经注》,今暑专为此书作了许多考订。遂引余视其桌上积稿,并历述清代各家治《水经》之得失,娓娓忘时。余告心史,已向商务预约此书。方期不日去取书,作一番考订工夫,为戴校《水经注》一案作一定论。不谓先生已先我为之。心史说,此书实无新资料可供考订。君不如向商务另购他书,俟余此番考订络续出版,君可就此作商榷,不烦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谓,与先生相识有年,初不知先生亦对此有兴趣。然心史所考订,送北大《国学》季刊,主其事者,因适之方远在国外,心史所考,与适之意见有异,非俟适之归,不敢轻为发布。而心史此项存稿遂亦迟未整理,所发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战军兴,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人络续离北平南下。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战胜利后,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关《水经注》考订一稿,其整理成篇,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处。及其有关蒙古新地图一事,仍有人留意及之否。人尽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对清初入关前史有著述。对此两事,人或不知,追忆及此,岂胜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