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第3/6页)

 

及讲演之日,一浮尽邀书院听讲者,全部出席。武汉大学有数学生请旁听,亦不拒。一浮先发言,今日乃书院讲学以来开未有之先例,钱先生所谈乃关历史上政治问题,诸生闻所未闻,惟当静默恭听,不许于讲完后发问。盖向例,讲毕必有一番讨论也。余讲演既毕,一浮遂留午餐。

 

一浮早鳏居,不续娶。闻有一姨妹,治膳绝精,常随侍左右。一浮美风姿,长髯垂腹,健谈不倦。余语一浮,君治经学,用心在通志堂经解,不理会清经解。然耶否耶。一浮许余为知言。席间纵谈,无所不及。余盛赞嘉定江山之胜。一浮告余,君偶来小住,乃觉如此。久住必思乡。即以江水论,晨起盥洗,终觉刺面。江浙水性柔和,故苏杭女性面皮皆细腻,为他处所不及。风吹亦刚柔不同。风水既差,其他皆殊。在此终是羁旅,不堪作久居计。

 

一浮衣冠整肃,望之俨然。而言谈间,则名士风流,有六朝人气息。十力则起居无尺度,言谈无绳检。一饮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独进为快。同席感不适亦不顾。然言谈议论,则必以圣贤为归。就其成就论,一浮擅书法,能诗,十力绝不近此。十力晚年论儒,论六经,纵恣其意之所至。一浮视之,转为拘谨矣。但两人居西湖,相得甚深。殆以当年,两人内心同感寂寞,故若所语无不合。及在复性书院,相从讲学者逾百人,于是各抒己见,乃若所同不胜其所异,睽违终不能免。因念古人书院讲学,惟东林最为特殊,群龙无首,济济一堂。有其异,而益显其所同。惜乎一浮十力未能达此境界也。

 

余与一浮纵谈过晡,乃送余至江边而别。自此不复再面。及今追忆当年一餐之叙,殆犹在目前也。

 

 

武汉大学历史系主任吴其昌,乃北平旧识。有两学生,一南通钱某,一桐城严耕望。其时上课皆在上午十时以前。余课在六时至八时。天未亮,即起身,盥洗进早餐,在路灯下步行至讲堂。晨光初露,听者已满座。十时后,备避警报,暂无课。晚无电,两生常来伴余,问学甚勤。钱生学业为全班第一人,其昌预定其为下学年之助教。严生居第二名,预请毕业后来成都进齐鲁国学研究所,余亦许之。又后一年,钱生亦来成都。钱生博览多通,并能论断。严生专精一两途,遇所疑必商之钱生,得其一言而定。然钱生终不自知其性向所好,屡变其学,无所止。后余在无锡江南大学,钱生又来问学,仍无定向。及余来台,再见严生,已学有专精。而钱生留大陆三十年来音讯未得,亦每念之。

 

嘉定距峨嵋仅一日程,余拟乘便往游,适得教育部电召,须赴重庆开会,遂临时决定离嘉定东归。意抗战未遽终了,留蜀尚有年,他日可再来,遂未去。余之来蜀及离去,皆乘飞机。水程未经三峡,陆路未上栈道,又以病胃畏寒,此下遂终未去峨嵋。乃余居蜀之三大憾事。

 

余之读英文书,仅在苏州一年,获得读《西洋通史》一部。此后遂辍。及去嘉定,重读英文之念犹存怀中,临行只携中英对照本耶稣《新约圣经》一册,朝夕得暇,时加披览,逐条细诵,一字不遗。及离嘉定,此册幸得完卷。转青木关教育部后,此业又辍。然犹幸此《西洋通史》与《圣经》之两部,对余影响实深,精力未为白费耳。

 

 

教育部为避空袭,迁青木关。此次开会,讨论有关历史教学问题。徐炳昶旭生亦自昆明来预会。旭生曾从法国汉学家斯本赫定考察新疆后,为中法研究所所长。余在北平屡与谋面,但未深交。会既毕,余因出席中学教师暑期讲习会,仍留青木关。旭生方读余《国史大纲》,欲相讨论,亦不离去,迁来与余同室。上午余去上课,旭生留室中读余《史纲》。午后,因夏日西晒,室中不能留。小睡起,即离室去至郊外,择村间一茶座,坐树荫下对谈,至晚方归。如是以为常。余在讲习会有课一星期,余与旭生作半日讨论者,亦一星期。旭生读余书既完,讨论亦粗完。

 

一日,旭生忽背诵王船山《读通鉴论》一段,首尾逾百字,琅琅上口。余大惊讶,曰,此来,君未携一书,何从借阅,又背诵如滚瓜之烂熟乎。旭生笑曰,此乃我在出国留学前,幼年熟诵,今追忆及之耳。旭生年长于余,早年留学。至是,不禁大加佩服。曰,不意君于数十年前所读书,犹能随口背诵。今日一大学生,能翻阅及此等书,已是一大异事。则无怪吾辈两人,此番所讨论,已成为毕生难遇之奇缘矣。

 

胜利后,余自成都东归,旭生方自昆明回北平,又遇于重庆。旭生健谈,每达深夜不能休。犹忆一夕,余在旭生寓所畅谈,旭生忽视手表曰,夜深矣,我当送君归,留待明日再谈。余笑曰,今夜君乃输了。余每与君谈,余必先乞停。今夜存心要君先乞停,然亦恐此夕之难再矣。两人皆大笑而别。自重庆分手,余与旭生遂未再谋面。今闻其已作古人,余每回念此夕,则犹如昨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