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第5/6页)
余在浙大上课,常有农人肩挑路过,即在课室窗外坐地小休,侧耳听课室中作何语。余每忆及王心斋泰州讲学时景象。自思,余今在此,固不如王心斋为农村人讲学,窗外人亦非真来听讲,然果使有王心斋来此,讲堂情形当大不同。天地仍此天地,古今人不相及,乃人自造,非天地强作此限制也。念此慨然。
十一
余在遵义仅一月,即离去。前在重庆,蒋委员长有意提倡宋明理学家言,命国立编译馆主编宋元明清四朝学案之简编。宋元明三朝即就黄全两学案删节,惟有清一代唐鉴所编未及其全,势当另有编造。乃以此事嘱余。余返成都,因此书有时限,篇幅字数亦有限,又不愿草率从事,日夜尽力专为此一书撰稿。立意先读诸家集。读一集,始撰一稿,绝不随便钞摘。即前撰《近三百年学术史》凡所述及,如亭林梨洲诸人,亦必重阅其集,另加编撰,以求全书体裁之一致。适新识友人彭云生,川人中治理学有名,方有西安之行。余特恳其代为搜购清代关学诸家遗书。彭君访求特勤,待其一月归,共得二十种左右。清代关学首尾,网罗略尽。并多外间颇少流布者。故余书对关学一部分最所详备。尤于李二曲一集,精读勤思,采其言行,为撰一新年谱,而二曲一生精神为之活跃纸上。自谓为诸学案开一未有先例,亦余此书中最所惬心之一篇。又江西宁都七子,成都四川省立图书馆皆藏有其书。余遍加阅览,择其相互讨论有关中庸未发已发一问题者,条贯叙述,亦为余此书中惬意之一部分。全书共约四五十万字,字字皆亲手钞写。以当时生活清苦,未能觅人另誊一副本,径以原稿寄国立编译馆。明年又去重庆复兴岗,蒋委员长面问此书已完成否,乃知编译馆于宋元明三稿皆未收得,拟俟全稿齐,始依次排印。委员长又亲加催促。但至抗战末期,此稿始在排印中,则已胜利还都矣。余之《清儒学案》一编,尚未付排,全稿装箱,由江轮运返南京。不期装船头诸箱,有堕落江中者,余稿适亦在内,竟未及捞取。余之此稿遂藏之长江水底,终饱江鱼之腹矣。所幸有序目一篇,已在该稿寄编译馆前,由四川省立图书馆之该馆所编图书季刊中,犹可知此稿各分目之大概耳。余后始读徐世昌所编之《清儒学案》一书,意欲重自撰写,则已无此精力与兴趣矣。
《清儒学案》完成后,又续写《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得晓峰来信,为其所办之杂志《思想与时代》征稿,嘱余按月投寄。余应其请,遂将《文化史导论》各篇,及续写有关中国文化与宋明理学方面论文数篇,络续寄去。此为余自入蜀以来在思想与撰述上一新转变。
亦因赖家园处境静僻,不仅离城远,即离附近一小市,亦在五六华里之外。孤立在乡野中,四邻皆农村,宾客稀少。研究所诸生,除临时偶有增添外,既无毕业年限,又不逐年招收新生,彼辈在所有年,亦能各有研讨,各自进修,不啻是一研究集团,各安所业。并无规定之课程,只在每周星六下午有一讨论会,每由余主讲一题,约一小时,余乃由诸生各别发问,各别讨论,直到晚餐前始散会。又讨论会每择研究所附近茶店中举行。围坐小园丛树中,借作郊游,备极舒畅。又于星期日赴成都附近诸县邑诸名胜作竟日长途之旅行,以此较之在宜良山寺中一人孤寂独处之环境,又自不同。至余赴齐鲁上课,则每周仅有两日之往返而已,故得精力集中,光阴悠闲,绝少作无聊之浪掷也。
十二
时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亦借华西大学校舍上课,其教授罗倬汉,每逢余到齐鲁上课,彼必在图书馆相候。余课毕,即相偕赴江边茶馆品茗闲谈。彼告余,君近治两宋理学家言,但时代不同,生活相异,惟当变通,不能墨守。虽两宋理学家不求富贵利达,但吾侪今日生活之清苦则已远超彼辈当年之上,而工作勤劳又远倍之。姑不论其他,即每日阅报章一份,字数之多,已为从来读书人日常勤读所未有。论理学家之勤读生涯,已远逊清代乾嘉诸儒。而君今日读书,又勤奋逾清儒。生活清苦,营养短缺,此何可久。今日吾侪得此江边闲坐,亦正是一小休息。华西坝近在成都西门外,西门内有八号花生最所著名。倬汉必购取两包,告余,花生富营养,惟恐消化不易,以浓茶辅之,俾可相济。吾侪此刻一壶浓茶,一包花生,庶于营养有小助。
倬汉方治《左传》,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考证》一书,余为之序。其论清代今古文经学,时有所见。亦为余在蜀所交益友之一。后余过广州至香港,闻倬汉亦在广州,而未获晤面。及创办新亚,曾贻书邀其来港,惜未获同意,后遂不复得其消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