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第2/3页)
“噢,原来如此。呃呃,怪不得。反正高兴能见到你。Well……I'm ha—ppy to mee…… t you.”
随即她再次“啪啪”拍我的膝盖。
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际:此人十分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并且不是像一个人,而是像几个人。倒是很难解释,总之感觉上就像把特定人物在特定场合采取的三四种特定行动组合在一起,尔后从各种略略不同的角度展示出来。看上去异常真切,而相距又异常之远——便是如此的像法。不过感觉绝对不坏。和她交谈起来,甚至涌起某种怀旧之感:这么看来,世界相当狭窄啊!
“德米特里是我已经分手的丈夫的弟弟。”她说,“离婚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所以我们还同姓。德米特里么,这么小的时候就十——分了解他。呃——,所以提起房子。你是在找房子吧?”
“是的,是在找房子。”
好歹进入正题。的确,我们是在找在希腊居住的房子。
我提出所找房子的主要条件:
(1)卧室两个。
(2)带厨房和浴室。
(3)带家具。
(4)安静,以便写作。
条件大体如此。
“这个么……”瓦伦蒂娜沉思了好一会儿,圆珠笔在手里团团旋转,“安静、有两个卧室……唔,对了,斯派赛斯岛怎么样?若是斯派赛斯,我的一个熟人倒是有座别墅。斯派赛斯可知道?”
斯派赛斯我大致知道。虽没去过,但晓得距伊德拉很近。伊德拉去过几次。大小合适,从比雷埃夫斯乘船也方便,而且没有每小时一班的观光船吵吵嚷嚷开来,应该不至于受到游客干扰。想必是个住在雅典的希腊人在那里拥有别墅、只是周末去一下的海岛,气氛上应当过得去。
“那是怎样的房子呢?”我问。
“我也在那里住过几次。倒不是很大,但实在是beau——tiful。”瓦伦蒂娜这句话便是那时候说的,“而且附近还有beau——tiful的……”
瓦伦蒂娜从手袋里掏出便笺,用圆珠笔画地图。先画整个希腊的地图,总之这也是相当奇妙的地图。迄今为止的人生过程中,我有几次机会请几位女性画地图,遗憾的是画出准确地图的女性一次也没能遇上。这位瓦伦蒂娜也是往人世间散发这类不准确地图的种族里的一员。或者不如说——作为我不得不说——即使在那里头,她也属于症状严重的。
依照她的地图,希腊本土(即从马其顿至苏尼翁岬部分)状如细长的乳房,或呈犹如抓起烧焦的面饼一把撕开那样的圆锥形。伯罗奔尼撒半岛像扔一个皱巴巴的手套一样被无情地抛在左侧,将二者隔开的科林斯运河有多佛尔海峡那么宽(实际上仅一二百米)。这便是瓦伦蒂娜眼中的希腊。
“这是希腊。”瓦伦蒂娜把那该受天罚的地图朝我转来,“明白吧?”
“嗯,明白。”我无奈地同意。事到如今,有异议也无济于事。
“这样,喏,这就是斯派赛斯。”言毕,她在海上画出一个小圆圈,并在下一页画出岛的地图。岛——依她的地图——的形状如蘑菇横剖面。
不料后来买地图一看,岛的形状截然有别,港口位置也南北颠倒。何以出现如此大的误差呢?我猜想,原来她是把港口在海岛生活中的重要性迭加在地势重要性上,从而使得港的规模迅速地相对变大。令人伤脑筋的是,她全然未能把握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这一绝对位置关系。总之对她、或者对众多女性来说,地理整体面貌没有多大重要性。她们最为看重的是眼睛见到的丰富多彩的细部,细部印象越强烈,其地势重要性越成正比地膨胀开来。但那时我没就此深想,只是觉得奇怪:好一座形状离奇的岛!
画罢地图,她以画龙点睛的架势加进房子位置,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点头欣赏。“我最最——喜欢这个岛!”叫罢,一口吻在地图上面,然后把那张纸递给我。地图上清晰留下她的口红。
被如此的偏爱和无知扭曲的海岛由口红盖了个漂亮封印。
至于她期待我对这富有激情的封印做出怎样的反应,当时我全然无由得知(现在也不得而知),姑且道谢接过地图,扫了一眼折起揣进衣袋,不再就这地图多想。
她开始介绍到达港口以后的情况。
“从港口到那座房子走路才十五分钟左右,”瓦伦蒂娜说,“风景漂亮的海滨路,走路我想是很开心的,不过行李多的时候最好搭出租车。岛上只有一辆出租车,如果找不到,可以坐马车,或者雇水上出租车也行。”
“好个悠闲的地方啊!”我说。
“当——然,悠闲着咧!”瓦伦蒂娜强调,“车都几乎不跑,岂非再好不过的写作场所?”
我被瓦伦蒂娜“车都几乎不跑”这句话强烈打动。唔,这不正是理想的希腊生活么?我想,美丽的海滩、无车的孤岛、宁静的日夜。(后来实际上岛一看,吵得我大伤脑筋。汽车固然不跑,但摩托多得不行,而且几乎全是没带减音器的低档摩托,从早到晚“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发出小孩子拼命用棍棒敲打铁皮屋顶那样的刺耳噪音,在岛上东奔西窜。老实说,比站在三轩茶屋十字路口还刺激神经。正因为周围安静,噪音也就更——让人气恼。但当时当然不晓得这么多。噢,没车?这可不错!有谁能想到什么摩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