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罗马是此次漫长旅行的入口,同时也是我旅居海外期间的基本住址。我们所以考虑来考虑去最终选择罗马作为大本营,是出于几个理由。首先是气候温和。好容易决定在南欧放松一回,不愿意过什么寒冷的冬天。而在这点上,罗马可谓首选之地。

选择罗马的另一个理由,是一个老朋友住在那里。我这人无论哪里都能厚着脸皮活下去,不过既然得住那么长时间,那么一两个可依赖的人还是需要的。

这么着,罗马成了我们的根据地。虽然罗马一次也没到过,但我们认为地方不至于那么糟。至少从电影上看,城市还是蛮漂亮的,不料这点后来让我们好不后悔。

我们以搬家那样的心情离开了日本。因长达几年不在国内,一直住着的房子也租给了熟人。国外生活所需物品一股脑儿塞进旅行箱。这活计相当累人。毕竟一般人不大可能弄明白数年南欧生活到底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以为需要似乎什么都需要,以为不需要又觉得什么都不需要。

手头工作一并收尾,连载也设法中止了。为一家杂志集中写出六个月分量的随笔——对方这样要求——交了。见了该见的人,说了该说的客气话。代为处理出国期间杂务的人也找到了。应做的事堆积如山,无论怎么做都接踵而至,最后甚至自己是前进还是后退都糊涂起来。旅行箱里装了什么、到底带了几个旅行箱——连这个都已无从记起。

如此这般,最初降落在罗马的达·芬奇机场时,我们累得几乎开不了口。身体所有的空隙就好像被牙医填牙缝的水泥填满了。哪部分是肉体疲劳、哪部分是时差造成的眩晕、哪部分属于精神消耗,对此我已全然没了分晓。这就是我们旅行的出发点:疲惫、茫然、消耗。

在罗马一共待了十天,大体休整过来后,开始朝雅典进发。

现在回头看罗马逗留期间写的东西,清楚地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心力交瘁。从日记上看,如此汹涌的疲劳大约持续了两个星期。而后忽然消失,忽一下子。

两只蜂——乔治和卡洛

1986年10月4日

这是我为尽可能准确地描述当时极度的心力交瘁而写的文章,和旅行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对他人的心力交瘁毫无兴致的读者朋友尽可跳过去不看。

两只蜂又在我脑袋里“嗡嗡”飞来飞去。我歪在宾馆床上,看着早已看腻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能从窗口清楚看见圣彼得大教堂几乎是这家宾馆的唯一卖点——心想既然如此,也该为这两只蜂取个名字才是。然而怎么也想不起合适的。我躺在床上持续想了整整十五分钟,结果毫无进展,一个名字也想不出。而且是蜂造成的,因为两只蜂在我脑袋里硬是“嗡嗡”飞个不停,就像《青蜂侠》的主题曲一样。其令人心焦意躁的声响使我无法正经思考什么。

也罢,无所谓,蜂的名字就叫“乔治”和“卡洛”好了,我拿定主意。乔治蜂和卡洛蜂。意义谈不上,但至少可以从中感觉出意大利的芬芳。

喝干杯里的红葡萄酒,斟了第四杯。香味凛冽的托斯卡纳葡萄酒。在宾馆附近的酒铺买的,不贵,但不坏。标签上画一只鸟。没见过的鸟。类似日本的野鸡,但颜色更花哨。我把喝去一半的葡萄酒瓶拿在手里,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意味地久久注视酒瓶的形状和标签图案。握住瓶嘴,瓶底置于肚皮,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往往这样定定地注视什么。什么都行,反正只要盯视什么即可。

此刻我在盯视葡萄酒瓶。盯视了很久很久。但没得出任何结论。

感情?感情倒是多少有的。

我觉得自己上了很大年纪。一切都好像缓慢而遥远。而乔治和卡洛依然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已,“嗡嗡嗡嗡嗡”。我的疲劳恰是它们的养料。

“嗡嗡嗡嗡嗡”。

乔治和卡洛在东京扎进我的脑浆,使其鼓囊囊闷乎乎膨胀开来(当然那时它们还没有名字,还没有一分为二),并且绕着那鼓囊囊的东西无休无止地飞来飞去。我筋疲力尽,决定离开日本。我们(前面也写了,即我和妻)收拾行李,把两只猫托付给朋友,房子租给人家,乘上开往罗马的飞机。至于住在哪里和做什么,都没有具体计划,不过总有办法可想。至少比在东京没完没了听蜂的翅膀声好得多。

可是到罗马后,蜂仍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不仅如此,又分裂成乔治和卡洛两个,变本加厉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往来飞舞。而且不觉之间同罗马的声音——使罗马之所以为罗马的声音——融为一体,同那令人忍无可忍的、岂有此理的、该受天罚的都市噪音!得得,我内在的疲劳便是这样实现了伟大转化,化为都市一个外在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