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第2/3页)

若您手上有世界地图,想请您翻到欧洲那页找一下罗马市。那即是我的疲劳、即是乔治蜂、是卡洛蜂、是毫无特色可言的红葡萄酒瓶、是呈元葱形状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每次乔治和卡洛沉闷地振响翅膀,罗马城的噪音就好像印第安人起义一般与之里应外合。

如此一来二去,我觉得一下子老了许多。昨天是老婆生日,我们是在老婆生日那天离开日本的。由于时差关系,她得以度过一个十分漫长的生日,十分十分漫长的三十八岁生日。第一次遇见她时,我们都还双双十八。十八,每喝必烂醉如泥的时光。尔来二十年。

但我觉得老了并非因为这二十年沧桑,而是乔治和卡洛的关系。

难办啊!我的思路一直围绕同一地方一圈圈打转。一如我往日那张“沙滩男孩”的单曲唱片(“Good Vibrations”[1]),一到正中间就不再前进,必须用手指把唱片针推到内侧——好咧!

好咧!

我何苦写这样的文章呢?为什么写?为谁写?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一两个对我的疲劳感兴趣的读者不成?如果存在,又是哪一类型的人士呢?

对此我当然不知晓。每次想到读者,我的脑袋都乱作一团。我见过几十、几百位看过(或者自称看过)我的小说的人,但结果只能让我愈发搞不清楚读者是怎样一种存在。其中是否有几个人对我的疲劳感兴趣我也全然无从得知。

算了,我是为自己写这篇文章的,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想写什么罢了,只是想坐在桌前拿笔写点什么罢了,只是想验证各种语句、各种修辞、各种比喻罢了。至于写什么则不是多大问题,至少现在不是。不是多大问题,至少现在不是。

好咧!

我喝一口葡萄酒。窗外传来小孩子们的声音。宾馆对面是幼儿园,修女们在小院子里让孩子们嬉戏。我又喝了一口葡萄酒。雾罩云笼般迷濛得不可思议的天空。想睡觉,就这样死死睡过去。却睡不成。蜂“嗡嗡”得令人心烦,再说有时候也必须让唱针划向前去。有时候唱针……

好咧!

乔治和卡洛,你们两个打算永远在我脑袋里飞下去不成?缠着我也没什么好事的吧?我很快就会振作起来,而那一来你们可就无处栖身了哟!

也罢,想飞你们就飞好了!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话又说回来,这房间何等俗不可耐啊!

蜂飞了

1986年10月6日星期天午后晴

对不起,接下来还是谈疲劳的文章。两只蜂——乔治和卡洛继续出场。我将结合对星期天下午波各赛公园的描写讲述他们究竟如何发生的。也有就作者本身所做的一点点思考。

乔治和卡洛仍在我脑袋里飞来飞去。但我尽量不想它们,努力想其他事,尽量。毕竟今天是星期天,大好的天气。

我在波各赛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来晒太阳。喝着从货摊买来的橙汁,一个人呆呆看天,或打量周围的男男女女。虽说已届10月,可是热得就好像夏天卷土重来。人们戴着太阳镜,揩额头的汗,吃冰糕。有在长椅上偎在一起的情侣,有脱去衬衣赤身裸体仰卧着享受日光浴的小伙子,也有放开狗独自在树阴里静静休息的老人。两个修女坐在喷泉前面聊了很久很久。到底聊什么呢?身穿战服样式制服的警察(或宪兵)挽起衣袖,肩上斜挎着甚是不合场合的来福枪从我身旁走过。很有可能被19世纪印象派画家选为题材的平和、亲切而纯净的周日光景。

一个看上去年龄十四五岁的美少女头戴红色骑马帽、牵马朝马场那边走去。她的脚步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时间的存在。世上偶尔是有人以那种方式走路的,简直就像时间本身在行走。刚才最后一响是11时35分40秒。“哔——”,11时35分50秒——便是如此走法。她收敛下颌,挺直腰背,聚精会神地行走,绝无矫揉造作的样子。她十分怡然自得地、如时间本身一样流畅地沿着公园甬路往马场走去。

广场上,一伙人想放大型热气球,却因某种缘故放不顺利。三四个人手忙脚乱调整器械,其余人显得有些无聊。这么切近地目睹热气球还是第一次,不过并非什么令人动心的劳什子,至少滞留地面时相当乏味。人们拼命折腾,但气球偏偏鼓不起来,就好像硬被叫醒穿衣服的肥胖的中年女人,浑身瘫软,显得老大不高兴,时而不耐烦地扭一下身体。

一条大狗从旁边经过。狗忽然止步不动,看了一会儿气球,看得十分专心,仿佛寻思这是什么呢。可是谁也不肯告诉它。再看也看不出名堂,狗径自离去。

离我坐得位置不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抱在一起接吻,吻得非常之久非常之认真。半看不看地看人接吻的时间里,觉得自己本身也接起吻来。吻了很久很久,久得让人担心窒息过去。他们以各种角度、各种激情、各种姿势吻个不止。就好像剪辑得恰到好处的学术性记录片,动作紧凑地变换姿势,兴致勃勃地展示接吻的变化之妙。他们幸福吗?我倏然心想,如果幸福,那么要求人那般接吻的幸福究竟具有怎样的形状和特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