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拉斯的复活节周末和对壁橱实施的大屠杀(第2/8页)
在帕特拉斯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立柜的钥匙断了。要出门时把照相机什么的放进立柜锁上(立即上锁是意大利生活后遗症),回来一开就断了。不是我特意拧断的。走进房间,从衣袋掏出钥匙,以一、二、三那样的感觉随便一拧,结果钥匙“咯嘣”一声断掉。就像酒吧里作为下酒菜端上来的有些受潮的格力高(GLICO)百奇巧克力,一下子就断了,断得利利索索,无任何前兆,无任何牵连。我手中只剩下黑乎乎寒伧伧的钥匙的一半,另一半剩在锁孔里。
我去旅馆服务台告以情由。服务台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女子,亲切,但长相薄幸声音亦薄幸。我告以钥匙折断以后,她的薄幸目录上又加上了新的一页。长相委实薄幸。我心里万分歉疚。我像《局外人》中的默尔索那样嗫嚅着自言自语“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的责任,钥匙自己断的。
“请稍等一下,马上派负责人去。”她以薄幸的语声说。随即叫负责人。所谓负责人,就是女佣大妈。她敲我们的房间,敲得很有力。开门一看,一个很健壮的矮个子阿婆立在走廊里。她照例只会讲希腊语。我出示折断的钥匙,说“钥匙、不行、打不开”。她猛拉立柜门,拿脚踢,用身体撞。立柜“咔嚓咔嚓”摇晃。我不安起来:里面的照相机不要紧么?而门偏偏不开。
“这就拿工具来。”她说。听得我放下心来。一开始就该拿工具来。岂料她拿来的工具竟是石块:葡萄柚那么大的石块,要用来砸立柜的拉手。总之声音惊天动地。过去我不知道,用石头砸立柜拉手实在是非常吵闹的活计,以至旅馆其他客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全部过来察看。她“吭唷”、“混账”一声声吆喝着连续用石头击打立柜。不一会儿,石块一分为二。立柜也好拉手也好锁孔也好已经面目全非。然而门仍未开。这让我联想到只在书上看到的对古代文明的屠杀,联想到迦太基的毁灭、印加人大屠杀和撒马尔罕的陷落。
“事态怕是比刚才更糟了吧?”老婆说。
“我也那么觉得。”我说。
“找专家来难道不好些?”
“复活节的周末,不会来的。”我说。在这复活节的周末,开锁专家岂肯一个电话就能请来?什么也没有的平时都大可怀疑。
如此议论之间,大妈手持新石块回来了。这回是敦敦实实的大理石块,一看就无坚不摧。大妈出示给我们,自豪地微微一笑。我们只好报以一笑。此外有什么办法呢?
大妈随即精神抖擞地开始屠杀立柜。就像电视剧《蝙蝠侠》那样“CRASH!BOOM!BLITZ![2]”叫着大砸特砸。木屑飞溅,柜门砸出一个大窟窿,我们终于取出照相机。倒也简单。不过我想,往下住这房间的人看见立柜门上的大窟窿会做何想法呢?如此说来,我——转念想道——在其他旅馆好像也见过类似的窟窿。
那位大妈半夜12点再次“咚咚咚咚”大声敲我们房间的门。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走到门那里打开。这回她抱来的不是大理石,而是带有复活节鸡蛋的面包。“复活节快乐!”说着把面包递给我。这时,港口停泊的轮船一齐“哞——”一声拉响汽笛:“复活节快乐!”
复活节全希腊要烤几万只羊,整只羊串起来架在火上来回旋转着烤。人们聚在院子里,一齐烧烤可怜的羊。油“嗞嗞”滴落下来。春天来到希腊。
我们看着家家户户院子里烤羊的光景,乘大巴一路向雅典赶去。星期天清晨,天气好得出奇,正好烤羊。
大巴在科林斯运河那里停下,乘客们下车休息十五分钟。我们一边望着运河,一边嚼着昨夜旅馆大妈送给的复活节面包。面包正中有一个涂成红色的煮鸡蛋。“吧唧吧唧”嚼完面包,剥鸡蛋吃了。阳光暖洋洋的,感觉上简直就像来郊游吃盒饭。大巴乘客全部是希腊人,外国人除了我们只有一个单独旅行的小个子英国女孩,她说去了在德国认识的一个熟人那里,从那里坐火车转来这里的。“来找好阳光的。不过,假期已经没了,准备乘今天下午的飞机回伦敦。阳光差劲阴惨惨的伦敦,大学里的课,得得!”她笑道。随后我们又上了大巴。
阳光好的国家——希腊。
时不时有什么毛病的国家——希腊。
我们大巴的引擎跑到距希腊十五公里的地方死掉了。死得利利索索,“咔”一下子。司机和乘务员活像盯视突然倒地咽气的老马的御者,木然抱臂看着彻底沉默的引擎。什么也不做,光是注视。“我们怎么办呢?”我问乘务员。
“不知道。”乘务员沉下脸说,缓缓摇了两下头。英国女孩和我们不再对大巴抱有希望,赶紧拦住一辆出租车。我们可没工夫慢悠悠哀悼引擎之死。再说女孩要赶下午的飞机。我们钻进出租车离去时,司机和乘务员仍全神贯注看着引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