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第2/3页)

你的慌忙,我以为该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你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推而至于讲解要学者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你从来没有说起这些,自然是我的揣度,但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教你不要慌忙呢!

看了你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你什么都要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要以为你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则丢在一旁,态度是冷酷的。而你的情形岂是这样呢!你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交付以全生命,态度是热烈的。要讲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你那篇文字的“书后”,你以为用得着么?

这回你动身,我看你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小房间里,送行客随便谈说,你一壁听着,一壁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役唤来了,教把你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都满满了。你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一边又拉一边,更有伯祥帮着,但结果止打成个“跌ㄕㄜ铺盖。”于是你把新裁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你的脸上略带着小孩子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与羞惭。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你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告别耶?总之,这又见得你的“认真”了。

在车站,你怅然地等待买票,你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这黄昏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这个季候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之态,也同你一样。自从这一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哪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旋旋转的那块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你慌忙得可以,而送行人也不无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同看那个站员的鄙夷不屑的嘴脸。他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呼叱般喊出重量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你的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去占个坐位吧,”大家对你这样说。你答应了,颠头,欲回转身,重又颠头,脸相很窘地踌躇一会之后,你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你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读书人语

文学是人学,但各种体裁对人的表现又有所区剁,如果说诗歌主要表现自我,小说主要表现他人,那么散文则介于这两者之间,尤以文人记写文人的散文最有特点——I既表现了他人,也展示了作者自己。本文妙在记写自己熟悉的朋友,却似乎没写出什么事来,只是突出刻画了友人什么时候都急匆匆的“旅人相”,甚至连匆匆的晤谈都未曾得,匆匆的一会,又匆匆的离别了;全篇的叙述不多,感想却不少,大都是作者心头的感喟,写自己对友人的印象,对人生愉悦的体会。这样,不仅使他人现之于纸面,作者本人的性格也溢于词表,呼之欲出。这才是无任何蒂芥于心中的其正的一对友人!岂只是《与佩弦》——讲给朱自清的呢?实在可通称之《与友人》,是写给一切相熟而相知的友人的,篇末不也点到顾颉刚了吗?文人之交如此,实在比官场的辑让周旋美妙得多,温暖得多,令人永怀得多! 【张永芳】

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花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便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