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第2/4页)
我常自问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亊,恐怕算是我比我的许多朋友逛的山多,住近山的年数也比他们多吧?我曾漫游或住过许多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山。在中国五岳中我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盾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日本游过富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
我常想对山水最富情感与理想的民族,中国人恐怕可算首屈一指了。我们都是从孩提时就受过爱山水的训练,许多中国孩子很小就读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我们的诗人高士,却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如果用近来的统计方法去算古今诗集里关于山水的诗句,恐怕字数可过千万吧?陆放翁因为自己爱山,又怕人不懂得看山,便指出一个有趣的肴法说“看山只合倒骑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嗜好山水,却怕年青人像自己那样失掉欣赏山水的机会,他所以写“只因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这两句词却不知曾害得多少暮年诗人落泪。
我时常想起,当我初学山水画时,我的老师(王竹林师专画山水兰竹)再三说过:“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情牌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像是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可以自成一家的。”在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只觉得他说得“好玩”,却未想到这原是中国画的高超微妙道理。这在我单纯洁白的灵府,永远留下一个神的启示。等到我成长后,我才发现这些意思是古代中国画的大师曾说过的。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的话,我感动得像一个教徒到了圣地似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录出郭熙的话,会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中国诗人对山真是多情,他们不论在那种心境,都会联想到山。想到他的爱人,也会想到一抹淡淡的远山,别离时吟出“带汝眉峰江上看”令人意销之句。姜白石的“江上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们会意味着“水仙曲”的潇洒缥缈的意境。
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宮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