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第4/4页)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像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衣脤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地看她,她也笑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之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居然像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近几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蓝高远,令人不禁怀想到北京的秋日。这时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红叶,或要去陶然亭看苇花的季节了。街上到处有各色菊花摆出来卖,果摊上有红的柿子枣子、白的鸭梨秋梨了。
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坡上的相思花开,尤其令我忆念祖国的桂花飘香,若不是对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伴,我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
这时山下的鸟声忽起,它们忽远忽近的呼唤着,这清脆熟悉的声音,使我记起五个月前在伦敦的一夜,在我半醒半梦中,分明听见的一样。
这些鸟声,是山喜鹊鹧鸪和唤雨的鸠,飞天的云雀吧,除了在梦中,严寒的伦敦,它们是不会飞去。
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面的山谷对我的多情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云南圆
□读书人语
中国人的绝顶聪明之处是有话不明说,但还有办法让你读懂个中意思。例如许多不便直说的话,许多微妙的意境都能借山说出来,凌叔华此文则是一篇“对山人语”。此文写山,写本土的山,写异域的山,写得莹洁如白玉,美妙如仙境,读后给人一种清新舒追的感觉,不觉回过头来总想再读第二遍。那种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享受“风雨故人来”的乐趣;那种若不是山光岚影相伴,便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陶醉,隐约让人感到作者满蘊着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佛性思维。她爱山,梦影总萦绕着爱山庐,是山給了她一个艺术的理想境界,因为山里既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耝野的森林,代表了永恒的素朴,是一部原始诗集。这种理解,还远远超出了中国人“性本爱丘山”的祖训。如此说来,《爱山庐梦影》不仅有着艺术上的如诗如画,更有内涵的精邃与深刻。 【初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