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冠英
1906-1995
余冠英,文学史家。江苏扬州人。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时期为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并主编《国文月刊》。建国后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编委等职,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曾编辑出版《三曹诗选》、《汉魏六朝诗选》、《唐诗选》等,著有《汉魏六朝诗论丛》、《诗经选译》等。
清华不是读书的好地方
我曾问人:清华大学和清华园这两个名字将来谁更出风头?有人说:照眼前的事实看,风头是属于后者的较多。这话大概没有什么错罢?你说:可不是吗!大门口的清华园三个字是皇皇石刻而且巍巍居中,国立清华大学六个字便是写在木头牌上而且只好一旁侍立呢。我说:决不止此!
清华的来宾往往是踵趾相接的,假如我说:这些人之中被清华园的草,木,泉,石所吸引的一定比为了看清华大学的图书,仪器,标本,机械而来的多五十倍,该没有人反对罢?那末,无怪其然了。你一写信约朋友来玩,多半说:“请来园子里逛逛罢”,而很少用:“请到敝校参观参观”。清华原是“园”的空气多于“大学”的空气啊。
这样便可以转到正题,“清华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理由不和“春天不是读书天”一般简单吗?春天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让你做,清华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叫你不得不做。
最可怪的,没有一个外人不对“清华人”赞叹:“贵校的读书环境真好!”而每一个清华人,纵然是最谦虚的你,也决不曾摇头否认。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真相信清华最适于读书么?我不信你比我缺少那些经验,随便举一件便可以做这句话的反证的。
远的不用说,就以最近这两个礼拜说罢,你如曾有一次整个钟头耐心耐意地坐在教室里做笔记,那才是奇迹呢!
你有眼看得见黑板上的白字,当然也有眼看得见窗外那些轻摇慢舞的鹅黄细柳,那些笑靥迎人的碧桃,那些像有胭脂要滴下枝来的朱梅,那些火似的,像有一种要扑到你身上来的热情的不知名的花,那些,那些……那些迷人的东西,真的没有把你心从a,b,c,d,勾走么?就算你是道学家,有“目不窥园”的修养,还有玫瑰呢,丁香呢,她们会放香!熏风从那里钻进窗户,又在你鼻端打了一个回旋,你心不跳么?就算你受了春寒,鼻子不通,还有云雀呢,杜鹃呢,远远的唱起来了;蜜蜂又围在窗外哼;甚至一双燕子索性坐在窗槛上情话来了,你又待怎样防御呢?总之,一切都引得你的心往外飞,这时的心固然教授们的什么论,什么史,什么法,什么问题,什么公式抓他不住,便是你书中的颜如玉也照样不行。
再切实一点举例罢,你在三院教室,即使正听着法国革命史这样热闹的演讲,你也会忽然想到钓鱼的事情,因为你看见窗外的垂柳了,你自然会联想到正被那柔丝拂着的一河春水,那正在水面吹沫的游鱼,也许那树杈上正搁着一根钓竿呢。
相类的事多着呢,譬如你在科学馆做化学实习,虽然一分钟的不当心也会发生烧炸了瓶子的危险,你竟然在那时想到,今天该约你的玛丽,或是莎菲,或是兰姊,或是蕙妹散步去了,这一念怎会闯进来的?因为只要你眼睛向窗外瞥一下,你不会不看见古月堂前面那可爱的树林和那曲折通幽的小径哟。
决不止此!你在图书馆为了听见啄木鸟朗朗的鼓声而悠然掩卷的次数一定不在少,至于在生物馆听到稻田里水禽相唤而神游研究室之外的事,更不用数计了。
决不止此!你从新大楼挟着书走出来,有时自会觉得心里一动,“怎么啦?”原来那体育馆遮而不住的一角青山蓦然跳到你的眼里来了。
平时犹可,倘在宿雨初晴,或是夕阳将下,你的心会因而怦评的跳个不住,因为那平时只是轻描淡写的青山,这时会紫得叫你感到重量,浓得像要溢出它的轮廓;平时是远远的,漂渺的,平面的,这时却堆起来了,逼近来了。于是你惊得喘了一口气,于是你忘了本来要去的地方,于是你拔步向西飞跑,越过草地,爬上土山(现在山上又添了一座百步高台),于是山呀,树呀,云呀,浮图呀都一涌来到你的眼里。这时燕京大学的塔,万寿山的琳宫蝀宇,甚至圆明园的断垣残柱,一切都富于色彩,一切都放射光辉,一切都给你幻想,这幻想竟和这镶金镀紫的云块一般变幻奇丽。于是你呆了,直到树迷山瞑,归巢的乱鸦将你唤醒,你才跄踉下山,恍恍惚惚地向灯火辉煌的食堂走去,也许直等你一碗烩三鲜下肚之后才想起今天缺了一堂什么课或是缺席一次什么练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