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
【宾白】这里曾是避难逃荒胜地,最美好的是未承治化之时。据说贫困问题,农村较城市好解决,城市要改体制调结构云云,乡下除非残疾或孤寡无劳力,吃饭穿衣总不成问题,也许是说乡下在另一种生存标准之下。老话说的二元分裂,已分裂为多元,又扩大成地域差别。我只是学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乡村甚是无知,用的是最浅薄的旁观:
北面人迹稀罕,山岭缓慢而深,林下平原广阔。夜路走着走着,会掉头朝向来的地方。山里人见识过各种怪物,具人形的,不具人形的,会说话或不会说话的。人死后变为魂魄,或寄身异类,又顺着开阔平原游荡回来的事,家家都能讲几件。暗风吹雨,被小孩的哭闹惊醒,从炕上爬起来开灯,只见无数白花花的纸钱像群扑棱蛾子一样满屋乱飞。
孩子生下来,许多变数,疫苗因为涨水运不过河来,来年就添几个软脚瘟(小儿麻痹)在土里爬着玩儿。为好养活,去认棵雷劈过的榕树或块阴面长满青苔的巨石为干爹吧,或认村口的榆树当干妈吧。孩子们好不容易完整地长大了,出门在外,当笑谈说起来时,发现从广西到东北都有这风俗。
他十二那年,爹挑着挑,姐领着手,朝东北去,都说那头地多,认干活儿就有吃的,村里人不懂什么叫天堂,只是这么彼此传。同一条路的人,都挺着鼓胀的肚子,使劲伸着脖子,饿已化作了死,越追越近,只要能挪动,就得咬牙向前,眼里交替着希望绝望。他后来讲给儿子们:你爷爷啥病没有,就是饿死的,临死把我们送上好心人的驴车。谁敢再剩一口饭,我就打死谁。
(续)和姐姐上山割草,顶个壮劳力的工分。十七岁长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走到路上,别人都“嚯”的一声赞叹,要能吃饱的话,不知会蹿多高。被武装部选中进京当兵,据说是天安门广场上管升国旗的兵。姐姐去县里哭闹,给人下跪,说家里就这个劳力,走了就完了,要回来了那一摞盖章的纸。姐姐死时,他也老了,才叹息:去的那几个,后来都吃商品粮,最次的也当上乡派出所长了,我能说我姐啥啊。
二十年前到北方出差,按爹的旨意,去某县寻访闯关东出去的两个大爷的后人,自己的堂兄弟们,在镇上饭店请喝酒,已经繁育出满满四桌。问怎么总不回老家看看。答没有脸,来时两家合搭了个窝棚住,住地窨子又住了多年,两三代了,也没有扯掉个穷字,如今还没住上砖房,回去干什么,倒有的是地,饿不着。酒摆上来才高兴了一些。他说:诶呀,你们这里的菜盘子怎么恁大!
他家在南方,乡村葬仪有许多礼仪,分家吊客吊,家里人人要有篇祭文,守夜时宣读,楚声朗朗,直到天明;客人的祭文于路祭时读,也是已焉哉,有卖的,填上名字就是。杠夫光工钱就是每人五百块,至少六分厚的棺材,没有使穿心或牛头杠的,吃穿在外,讲杠一项,就是多少年的现金收入。
到了东北简单,只有一条,入土赶在正午前就是,有闰月的要等来年。村里老人死了,坚决不愿意被火烧掉的,可以悄悄埋在自家地里,使胶皮轮子从泥地里拽到山上去。埋人没人认真管,连这都管那还是人么?坟头上压几块砖,多的半亩地里就有三四座坟,逝者骨骸透过薄薄的棺木,和作物一起随着阳光雨水,再从活着时日日摆弄的地下长出来。
某些地方乡下的民俗:办白事的时候请一棚走乡窜镇的脱衣舞,舞女是些肥痴的中年妇人和没长成的女孩子,看了使人难过。她们在灵棚下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像在浴池里一样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又穿上。这个习惯或许出自善意,为远路而来、花了一份份子钱的亲友提供一点儿回报。
镇子上的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随礼是调节收支确立社交的重要一环。每次去送葬都是一次亏损程度待定的冒险,如果在殡仪馆遇到另一支出殡队伍,就要额外再随一份礼。
女人抽烟曾是东北的一怪。怪,其实放在当时都自然而然的。此地适合种烟叶。粮只一熟,冬季漫长,大雪封门之后,坐在炕上,无论是姑娘,还是上年纪的老婆子,只好举着支烟袋。
“三六九,往外走”,城里开工的日子迫近,选择年初九、初六甚至初三就要离家了。他们那里土地贫瘠,全靠男人在外苦作,所以规矩更大,定下出门的日子就必须走出去,天蒙蒙亮动身离家,不许再有回头路,赶不上长途车就在村外和衣露宿一宿。有这样的虔诚,才有了点儿到了明年可以无病无伤地把自己和钱财带回来的信念。
进城打工,让村里寻死的女人少了起来。等能走的人走得差不多以后,寻死的老人又陆续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