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第2/5页)
一直认为长寿老太太好像都在农村,其实也不然。医院的保洁员说,她在农村生活了五十多年,能活到八十岁的都少见,不像你们城里,现在八九十岁的老人很多了。她说她从没见过哪个村里有百岁老人,九十岁的都没见过。(抄录自@小名儿)
他执意回乡过节,孩子哭大人叫,小孩儿见到茅坑里拖着长尾巴的蛆想吐,女人夜里被冻得第二天就闹着回去。他见人把整车的垃圾倒进村口的河道,回答他说:这算啥,石材厂弄得空气跟疙瘩汤似的,粉丝厂把地下水都污染了,我这一车东西,发场大水就全冲掉啦。村支书、村民都焦急地觉得这需要管管,都心平气和地等着有人来管管。
除了多了几条耷拉在半空中的电线,家乡的村庄让他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了三十年前,只有一些被遗弃的老人和孩童在等待着和房屋一起倒塌,他感到其中有自己的罪过。
几个都市来的白领被一场暴雪困在了偏僻的滑雪场宾馆,他们非要连夜赶回去,镇上人回答:真不是钱的事儿,路叫雪封死了。其中的总监想了个浪漫的主意,租几匹马骑着出山。六个小时后,他们幸运地在脚趾头冻掉前又摸了回来,几个女孩儿哭出来一脸冰碴。要不是他们交了钱,宾馆里的人差点用心里的那个词当面称呼这几个跟老天爷撒娇的城里人。
“绿色二人转”根本就不叫二人转。要听得去县城边上的小剧场,或直接到村里看串场做堂会的。初听吓一跳,像闯进了犯罪现场,左右四顾,旁人都聚精会神,眉眼乱动,前仰后合,原来就是这般,没有关系,态度上就有了特别着迷和特别反感之分。好之者,说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泉水。
(续)大城市下来采风,奔着听这泉水叮咚的二人转。“雅座”是前排的大红沙发,贵二十块钱,赠送茶水瓜子儿。先被泼辣粗野震惊,然后感动了,掏出相机,预备拍几张特写。弹琴的兼把场子,看出那相机专业,怀疑是记者暗访,在琴键上弹了两声,演员立即截住正说的荤段子,换了一段。他抱歉地冲近在咫尺的演员笑笑,收起相机,心想这江湖人真厉害也真不易啊。
镇上市场有块红色灯箱:××乡××屯王×师傅关门弟子李××先生,算卦摇卦破关择日子看阴阳宅迁坟立碑破里外呼画阴阳鱼修庙。高先生大仙(似乎附体于这位李先生,因为手机号和地址是一个,召唤条件应该是单加钱),上医院打针吃药不见好的病、来历不明的病、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惊吓无力、看财看事看婚姻看坟地看阳宅、起名、牌匾名。
农田间一条水泥或砂石路,两边住百十户人家,官方叫自然村,本地叫屯子,大半的屯名是人的名字,为闯关东时的大户。“傻子过年看界底儿(隔壁邻居)”,过日子,常过成相近的气质,官方叫“屯风”,屯子里也叫“屯风”。勤与俭连着,屯子里叫“会过日子的”。卖豆腐的都不愿意去,说他们那屯的人有钱管啥,连块豆腐都舍不得吃,过年顶多上集买块肉,都没几户杀猪的。
(续)走村屯卖货的,爱去那懒汉多的地方,啥好吃他们买啥,“抬钱”也要买。成屯子的人都好耍,男男女女不分时令地打纸牌、扭秧歌、串老婆舌。那屯的人一个集都不落下,兜里只有十块钱也去,有五块钱也去,都不知道去逛个啥。不敢去好打架上访的那个屯,孩子都一脸狠相,听到货车喇叭声像听到战鼓,全都围上来,两个按住你的手,剩下的就抢。大人们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
他家是省级或市级棚室蔬果绿色生产基地,土地兼有火山河床的肥沃,“地有劲儿,别处要上一百斤化肥,这儿也就上七十斤”。地广人稀,家家有很大的小园,种留着自己吃的菜。城里来了“且”(客),都想吃那园里的菜蔬,说玉米奇香,说白菜是甜的,满脸贪婪。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你们城里人厉害,你们城里人抗药。”
他发现城市人总要让他说说农村种的东西能吃不能吃:“我小时候,上学路上顺手摘黄瓜、柿子当饭,擦掉露水就行了,现在得打皮儿了。你们这儿挺贵的‘绿色蔬菜’也上药,菜不上农药不带长的,上得可能少一点儿呗。农药不算要紧。工厂流出来的水花花绿绿的,渗到土里、井里。我们乡,看牙的颜色就知道是哪个村的。”
乡间淳朴,短期做客可玩赏,时候长了,看你是谁、看内部构成。生在村主任家,自然觉得邻里大多是好人,生活顺遂。为什么要家族丛生、多生子嗣,和邻里争斗时,不至于落得下风。占了你的地,拼上铁锹镰刀也要打回来,否则以后在你脖子上骑几辈子,怎么做人?不是说五百块钱闹出两条人命就等于人命只值二百五,这是文化使命。这使命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