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3/11页)
后来,以对口小学学籍为壁垒的公办重点中学逐渐没落了,私立校特起。出于对爱和社会的理解,许多人拿孩子当支粉笔在课桌上日夜来回地消磨。她家孩子聪明听话,磨进去了。她又令他考班级前二十名,前二十名稳进省重点高中。初二上学期得了抑郁症。医生的处方是吃药,不许再骂,别补课了,放他玩玩儿吧。闹心,但比起初三跳楼的那个,还算能接受。
讲苦读励志的事情,个个惊心动魄。初四查出心脏病,家长和老师经过商量,决定让他每逢胸口难受或胳膊发麻时,在教室后面几把凳子上躺一会儿。
深夜,站在台阶上的家长们等补习班散场,探问彼此补课花费,最多的一年十余万,私教一对一,俩小时一千二。边啐边骂,然后问教得咋样,见效与否,好不好约到。又问孩子都几点睡,平均每天六个小时,个子长得慢了。叹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是不是要完。又觉得不管那些,还得抓紧,已经落后了。像有坚定的预期,又像深陷迷茫。
她不愿记自己的年纪。晚上九点半,热好饭,从租来的房子出来,去接比自己还高大的女儿。周末,回城市另一头的家里,假装不知道丈夫和那女人的事儿,等高考完再说,也许那时候这俩人就分了,那就当没这事儿吧。还差几分钟下晚自习,掏出手机,同学群里发了张旧照片,是那时候的她,捧着本杜拉斯的小说,心想谁这么讨厌,发这个干嘛。
她从小被父母过继给伯父,四十岁那年,她通过诉讼从亲兄弟那里得到了来自生身父母的一部分遗产。她用这笔钱买了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她不会弹琴,也不打算去学,丈夫和孩子都嫌它碍事,认为她早就过了如此任性的年纪。她只是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一架钢琴。
她不知道她妈为什么对钢琴着魔,也许正是因为她家那个地方离车尔尼、克拉莫、肖邦太远了,要坐半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有教师的城市,上一节两小时的课,再坐一夜半天的火车。火车上的人都记得这对满脸不幸的母女。她俩在相互指责和憎恨、痛哭着和解里往返了九年。考过那个什么用处都没派上的破级以后,终于可以不摸琴键了。
那时送孩子学体育,图省家里一口粮食,进了体工队呢,按月还发补贴。回去抱怨太苦不想去时,家里还拿这话劝她。抱着老队员传下来的冰鞋去海拉尔训练,那里的湖已经冻硬了。也不让多吃,重一斤罚跑十圈。腿抬不到脑后,教练拿烟头烫。恶狠狠地用半年磨一个动作,脚脖子每天都像要在下一跳断掉。三十年后,见冰场上追逐着压圈滑行的幼童,大惑不解:你们送孩子学这干啥?
(续)现在这是昂贵的运动,一年学费装备少说五六万,考上一定级前完全自理。这东北偏远地方,在滑冰界是重镇,花费相对便宜。家长陪着孩子从南方、从大都市过来,要赌滑出个名堂。有个家长面相憔悴,说“可不是我愿意,孩子三岁见了电视里的花滑就咿咿呀呀地爱,一天压三个小时软功都不喊苦,我是为了成全她,豁出来家四五年不要了”。那孩子在地上是摇摇摆摆的小企鹅,跳跃旋转时像个苍老的士兵。
(再)训练馆里空旷沉闷的“嘭”“嘭”响,是儿童躯体撞在硬垫子上的声音,教练员低声夸赞,更多是叱骂。家长抱着衣服和饭盒水瓶盯着,训练完得去针灸按摩。具体规划是有个证书去当教练,比考大学强;远大的想做体育明星,能和某某一样。这里执行军事道德,不讨论理由,思想上,是墙上贴的那几句“为国争光”之类口号。可他们听不懂,最大的几个才十一二岁。
失去母亲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懂得愤怒这一种表达悲伤的方法。如今,他和爸新娶的女人彼此很客气,像是点头之交的邻居。怀念就是在生活里挖出不愿弥合的窟窿,关于母亲的切肤记忆,只有她蒸包子的味道,他只好以永远不吃包子这么种荒唐方式来记住母亲。
不知道他是弃婴还是孤儿。从记事起就在火车站一带游荡,名字是被个过客随口取的,站前一带的人都知道他,进拘留所那回是他头一次离开站前地带。在里面,他向人献殷勤,就说“请你去站前那个小浴池洗澡,搓背,还有娘们,可好了”。威胁人,就说“等我出去,找站前最厉害的大哥收拾得你爬着走”。有的听了一笑,有的不耐烦,一巴掌把他打回栅栏门边儿、冲着风口的角落里。
远近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眼睛看不见的爸前几年死了,妈是精神病,喜欢把自己的粪便和她做的晚饭一起抹在墙上。女孩子在妈疯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就爬到吊铺上去写作业。她每个月去社区领一次救济金,最大的进项是记者采访以后收到的捐款,活着是她必须忍受的事物之一,她学会了如何用专业态度向外界演示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