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第5/7页)
如今追债已经不像想的那样,很文明。饭局刚结束,几个男人贴上来,展开欠条,“先生您好”。警察不情不愿地来接警,说经济纠纷请自行解决。饭馆儿打烊,不敢往家领,去茶楼坐坐。之后跟他们走,管吃管喝,刚刚瞌睡过去,就被扒拉醒,“先生,请醒醒,再想想筹钱的办法”。求朋友,都问怎么干预?欠债还钱,谁那么大的面子?他想起听说那些老板跳楼时还笑过他们想不开。
我自以为上学时和他关系还好,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爱听一个叫金海心的歌手。快毕业时,听说他早找好了工作。过几年聚会,都捡回学生模样,嘻嘻哈哈,传些世面上的秘闻,他忽然换了副面孔问:“这件事你是在哪里听到的?听谁说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儿住?”声音阴森而威严。桌上人被吓得沉默了下来。从此,我再也没机会问他是不是还喜欢金海心了。
几个男生都说班上那个女生隔路,长相还不错,平时暧昧,好像对谁都有点儿意思,私下去接近,说话变得尖酸,不是正常的矜持,是恶毒。寝室的女生也都说她喜怒无常,一个女生像不经意似的说:“那也不奇怪,她脖子底下有块白癜风,大一刚发现时也就指甲大,现在好像有手掌这么大了,可能不止一块了,不都是对称着长么?”
我的第一位班主任,有一对和我们同学年的双胞胎女儿。有点儿严厉,常常对随便哪个淘气的男生说“你迟早得被枪毙了,家里还要交子弹费”,对随便哪个女生说“下课前写不完就把你关在地下室的小黑屋子里,明天早上再放出来”。
沙堆顶端的男孩儿,胖乎乎,大概三四岁。旁人接近他挖的沙坑,都被他推下去或扬沙子赶走。大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和大人交易各种条件,答应了,几脚把自己的沙坑跺掉、踩平,又插了一根竹签,掩埋好,只露个小尖,恨恨而口齿清晰地说:“不给你们留,不让你们玩我挖的坑。”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将来是要发大财的。
她回去看生病的姐姐,她们两家离得很近,很多年没有来往。姐姐有个孙子,四五岁就被惯得不像样子,她不许外孙和他一起玩,她觉察出那孩子暴躁之外,还有点儿毒。那孩子初中没念完就进城去打工,认识了个女孩儿,女孩的妈“半拉眼没看上他”,于是坐上长途汽车,闯进女孩儿家里,把她妈像条鱼一样剖开,内脏流了一地。她记得他周岁大概是刚满十六。
有一对盲人夫妇在步行街上乞讨了多年,好像妻子还有点儿视力。他们是生计上的搭档,不一定真有夫妇之实。男人吹笛子,女人唱歌,不跑调。收入不错。不知道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为什么为难他们,似乎也不是取乐。领头的指着那个男人问:“你说我拿你们当搞艺术的还是当要饭的处理啊?”围观者有不忿的,也有起哄的,都很小声。盲人脸上始终不安地踌躇,使人读不出表情含义。
他认识对夫妇,开了家小饭店,男人跑外,女人管内和服务员,其利断金。近了年底发工钱时,女人的脸色便日益难看。他去店里闲坐,看女人正靠在柜台上发号施令,趁柜台里的丫头不备,突然飞快地从架子上拿了条烟扔到地上,熟练地用脚拨进柜子深处。多少年了,他都后悔当时碍于面子没揭穿她。
过年时,满城都传个消息,电视上的一个男主持人自杀了,先勒死了情人。都说,那女人把他缠得死死的,到处给他接主持婚礼的活儿,一场一万,全掐在手里,男人儿子有病,她连医药费都不给,这段经过清楚,遗书上写得详细。现场也简单,他打开煤气之后,似乎后悔了,走到门口欲出去,想了想能去哪儿,就又背顶着门出溜着坐下。他那档节目叫《欢声笑语》,搭档是个卡通人物。
人最后一口气难咽呢。四天里,每个人都在重复这句话。万事俱备,所有细节探讨了许多遍。打着哈欠,守着垂死的人像看藏着鱼钩的水面,像看一个垂死的人。然后看墙上的钟,嫌它不走字儿。他将不会获得一点儿悲痛,只有伴随着坚定的拒绝的少许怜悯。以麻烦别人和尴尬的等待收场,许多人的终点都是如此。
老同学聚会酒桌上,他端杯来敬,说起那时的羞涩暗恋,带着点儿感人的结巴,俨然忘了已经在世上走了一半。同学会本就是朝花夕拾。几个也留在当地的男女同学都围上来说“喝吧,不喝不好”。竟然大醉。但愿真像假装的这样,不记得那晚两人的事。毕竟在世上走了一半,还不明白那天的几人都是同谋么?他们如土狼似的合作狩猎,知道她不敢告,也不怕她对质:玩儿呗。谁知道是否还拍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