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没落与回归(第2/4页)

我自己的小说,中短篇小说往往侧重于后者,而长篇小说往往侧重于前者。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无论是这两种类型作家中的哪一种作家,我自己感觉,小说叙事发展的空间仍然没有穷尽。也就是说,在面对你所说的尴尬的同时,小说一定还可以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自己的发展道路。

梁鸿:你的意思是说,它也可能给小说开拓新的叙事空间。伍尔芙曾经说过,如果你读完一部小说,可以毫不困难地转述给另一个人,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小说,而只是一个故事。我觉得在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观念变化:相对于十九世纪小说来说,故事已经不是现代小说的核心要素,或者说,小说所承载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它想要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感觉,或者说想要把生活的一种感觉,一种镜像展示出来,是一种展示,而不是某种判断。

李洱:我觉得小说的意义的确是某种展示。同时,我觉得现在小说仍有基本的启示意义。但它的启示意义表现为反面的,告诉人们:不能够这样。原来的小说告诉人们:生活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以前的小说如果类似于神谕的话,它告诉人们“往哪里走”,而当代小说告诉人们“不应该这样走”。

梁鸿:至于怎么走,它没有答案,作家把空间留给读者。因为作家本人可能和读者一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样一来,似乎又会把小说带进一种无穷无尽的空间之中,甚至有一种无力之感。

李洱:以前的小说是一种肯定的启示,现在的小说表现为一种否定的启示。如果说有区别的话,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还说讲故事吧。我经常举一个例子。这可能被别人认为是狂妄,不知你是否看过我这样的说法,曹雪芹活在当代的话,写不出《红楼梦》,当代作家活在那个时候,也有可能写出来。我的意思是说,目前小说跟以前差别很大,不是作家才能的消失,而是整个世界出现了变化。我举个例子:《红楼梦》的时代在此之前已经有几千年,所表达的是一种超稳定的结构和生活。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贾府里面只有那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它表明当时官宦家庭都会有这样一个石狮,是一个象征。当作家想找到比喻的时候,这个比喻会有非常的普遍性,这是超稳定的感觉在起作用。官宦人家,贫苦人家的内部布置,格局,装饰,整个社会几乎都是一样的。按照一个外国人的说法,即使把房子的草图烧掉,中国工匠凭感觉也能造出一模一样的房子。有个现成的例子,开封这个城市是几个城市摞在一起的,黄河一次次把它淹掉,泥沙把它完整地封闭了起来。但在泥沙之上,很快又会建起一座新城,新城与旧城几乎没有区别,因为那种形式感已经成了集体无意识。

梁鸿:你的意思是,它已经形成一种非常成熟的象征体系和隐喻系统,经过几千年的强化,每个人都会自觉自动遵循。这也是一个民族符号系统、文化传承形成的原因之一。

李洱:对。那是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这样一来,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就会变得相对容易一些。因为写作,既是审美力量的对象化,同时对象也有一种美学上的呼应。而当代生活却不一样。今天在门口你见到一个咖啡厅,一夜之间就可能被扒掉,变为游乐场了,后天那里又建起了一座小学。变化如此迅速,根本无法立起某种象征性结构,到处乱糟糟的。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写作必须有变化,必须出现一种新的形式,以此对变化中的生活做出回应,否则你的写作就是不真实的。

梁鸿:我们回到当代文学的语境中来。你会发现,实际上,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从先锋文学以后,把十九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历程走了一遍。小说开始寻找一种新的起源,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成功了。但在经过这样一个历程之后,你发现余华、格非他们都在转型,当年先锋文学的扛大旗者重又回到了故事之中。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焦虑,或者基于一个什么样的要求?

李洱:这其中各自接受的资源不一样。寻根小说主要受拉美魔幻小说的影响,先锋文学主要受法国作家的影响,比如法国新小说派等等,当然,其中也包括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的影响。这与他们自身的经历不一样。寻根文学之所以接受拉美小说,是因为他们的知青生活要求他们找到一种根的存在,希望找到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作品。先锋作家稍晚一些,没有广阔的生活,主要依靠幻想性来写作,比如罗伯·格里耶和博尔赫斯的作品都不需要广阔的生活,只要有一点对生活的感受就可以了。当先锋作家生活经历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他们对那种幻想性小说就远远不满足了。曾经有人谈到余华为什么转型,我说,那是因为生孩子生的。当他们回到生活之中,和早年的幻想性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非常奇怪的文学,类似于《许三观卖血记》。一半是幻想,一半是现实,这使他们大获成功。格非也是如此,如《边缘》、《敌人》。当他们具备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对现实有感受和看法的时候,就会产生变化。表现为会加强故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