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的真实”和“二手的虚无”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二(第3/5页)

答: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清楚了。第一次注意到诗意与诗性之别,是早年读海明威的小说的感觉。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的辅导员拿来海明威的小说,让我们讨论。按说,这不属于辅导员分内的工作,可那是在八十年代。很多事情,一提是在八十年代,都容易理解了。我们的辅导员叫查建渝,很棒的一个人。他拿来小说叫我们读,我们一读就傻了。一是读得云里雾里,二是小说中那种透骨的悲观,让人一下子感到无法承受。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感到,小说竟然有读不懂的。但奇怪的是,海明威的小说,却非常吸引人。他那种干巴巴的文体,有一种奇怪的“诗意”。可说那是诗意吧,又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诗情画意。小说的每一句话,好像不是出自信仰,而是经验的铺垫。再后来,又读到很多现代派小说,然后又回过头来阅读帕斯捷尔纳克,阅读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再阅读二十世纪最枯燥的贝克特,这时候,感觉到古典小说中的那种诗意,好像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原来的“诗意”,不再是一种可以提溜出来的诗意,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最为枯燥的贝克特的小说,甚至有着圣徒般的庄严。这个时候,我觉得诗性的思维方式,对作家来说其实是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它不是皮毛,而是肉,血管,神经,骨头。

问:前面您说的“将事情处理得亦真亦幻,好像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又像是某种意念或者幻觉”这种情况,在其他的小说像《白色的乌鸦》、《悬浮》、《抒情时代》、《破镜而出》等里头也常见,从我阅读的感觉来说,有时候是作者您的“处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那种似梦似真的状态,实际上是人在某一情境中的状态,您就是如实写了出来——我把这也理解为写实——是感觉到、抓住了、传达得真切,而不是有意“处理”的。因为我很久以前读过一类写得很潇洒的小说,还有印象只剩一两篇了,其中之一应该是格非的《褐色鸟群》,我以为他那样写法就是故意处理得亦真亦幻,读起来很好玩也很优美,但我从来没有把那样的故事当做现实的东西。如果说您无论写的是什么题材和体裁,也无论是什么风格,总是有很强的“介入现实”或者叫“干预现实”的倾向,您以为呢?

答:你提到我早年的一些作品,其实我现在对它们有很多不满足。倒不是“悔其少作”,主要是觉得它们并没有跳出日常生活,就是没有能够“出乎其外”。只有“出乎其外”了,才能够与现实构成我对话关系。我的第二个不满足,就是我当时有些心慈手软,没有能够真正地直面虚无,然后刺穿它。第三个不满,就是我现在觉得,每一篇小说的背后,都应该有一个大的文化背景,小说能够部分揭示这个文化背景,通过人物、人物关系以及必要的修辞,使读者得以理解我们所身处的困境,以及是否有可能挣脱这样一种困境。现在看了,我以前的小说,做得不够。我想,与以前相比,我现在的小说具有了与现实保持对话关系的可能。

问:你对自己不光很清醒,还很严厉呢。过去没有的对话性,现在有了:把自己连同自己入乎其中的状态一起放在“回头看”的视野中,与过去、与自己的对话,也是与现时读者的对话。不过,我个人认为从您的“少作”到今天的大作,还是有很明显的一致性、连贯性的,比如反讽,不管是修辞意义上的,还是从写作的态度和立场上看。

答:连贯性肯定是有的。写作,也是一个寻找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起初写作者可能是被题材所吸引,是跟着故事走。但是,吸引他的为什么是这个故事,而不是另外一个故事呢?也就是说,其实写作者的主体还是有一个“核”,这个“核”决定了他对这个故事有感应,而对另外一个故事却没有回应,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写作者本人,在初学写作的时候,对此并没有充分的认知。随着写作经验日渐丰富,他才能逐步认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写,他会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核”,那个“主体之核”。这个时候,他才会去有意识地接触它,开发它,围绕着它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并想尽办法,尽可能使那个“主体之核”发生某种变化,并由此带来写作的变化,以应对世界的变化。这个过程,在外人看来,就会是一个连续性过程,而对写作者自己来说,它却是一个在连续性当中艰难地发生变化的过程,它就像奏鸣曲中的变奏。所以,我觉得,所谓的连续性可以看成是“核”的外化形式。

不妨敞开一点来说。丹尼尔·贝尔,就是那个写《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社会学家,在谈论宗教的时候说,宗教能够重建代与代之间的连续关系,将我们不断地带回到生存的困境之中,而这个困境却是人道与友爱的基础。他的意思当然是说,只有意识到这个困境,才会有人道与友爱。接下来他说,连续性来自人对生活抱有的悲剧意识,而这种意识只有生活在有限和自由的刀锋上的人,才能够理解。将贝尔的话,拿来形容文学上的连续性,形容一个具体的写作者的连续性,我觉得还算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