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三(第5/6页)

你提到的保罗·利科的那句话,再次让我想到那个俏皮的说法:历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我的一位中学老师,经常念叨这句话。

问:在中国古典文学或现代文学中,你最推崇的作家作品是什么?谁对你影响较大或者你对谁印象最深?

答:三十五岁以前,古典文学中最喜欢的是《水浒传》。三十五岁以后,是《红楼梦》。不同版本的《红楼梦》,我都喜欢。但我并不研究版本,我的意思是说,我拿起不同版本的《红楼梦》,都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说来好笑,去年到今年,我除了看小说《红楼梦》,还看了电视剧本《红楼梦》,刘兰芳的评书版《红楼梦》。但是很奇怪,就小说叙事而言,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不觉得我的小说受了《红楼梦》多大影响。

问:这个暑假我读《红楼梦》,半天读《红楼梦》,半天看《西游记》电视剧。刚才我就是看完了旧《西游记》的最后一集才来仔细拜读并回复您的答复。去年暑假看《红楼梦》电视剧。我以为影响不一定就表现在从你的小说中看到《红楼梦》的影子,一定有好多东西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影响着我们。另一方面,即使完全是模仿之作,也可能会独具魅力,并有独特价值。以前读到林语堂说他自己是照着《红楼梦》的样子写的《京华烟云》,感到吃惊。这阵子重读《红楼梦》,明白了他的确是照着写的,是怎么照的,但也更明白了两个小说到底如何不同。这一点也没有减损《京华烟云》的光彩。

答:我们好像提到过《红楼梦》为什么没有写完?也就是他的“未完成性”。就这个问题,我不妨再补充两句。很多年前,我在高校教书的时候,有学生问我,《红楼梦》为什么写不完呢?不就是一篇小说嘛,怎么一辈子都写不完?我无法用生病啊、穷困啊、人的寿数啊等等来搪塞。我就对学生说,那是因为曹雪芹不知道怎么往下写。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这话好像有问题。再一想,好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我后来就此写过一篇短文,说曹雪芹之所以写不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写长大以后的贾宝玉。作为成人的贾宝玉,应该有怎样的精神世界,应该过上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曹雪芹心里没底。让他像他爹那样去当官?让他大隐隐于市还是小隐隐于野?要么让他去当和尚?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个成年男人的所有可能的选择,曹雪芹都不忍心让他去做。也就是说,曹雪芹无法解决一个基本问题,那就是贾宝玉长大以后怎么办?所以,这部书他也就写不完了,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巨大的缺口。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举了另外一个例子,那就是卡夫卡和他的《城堡》。和曹雪芹不一样,卡夫卡可不仅仅写了一部小说,除了《城堡》,后来他还写了很多小说。也就是说,《城堡》没有写完,并不是因为他生病了,不是因为时间不够了。那么他为什么没写完呢?我想,这与曹雪芹没有写完《红楼梦》有相似之处。他写不完,是因为他不知道主人公K到底进不进城堡,进了城堡以后怎么办?这是卡夫卡给后人留下的问题,一个巨大的疑问,巨大的缺口。在那篇短文的结尾,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曹雪芹和卡夫卡之后,作家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书写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K进了城堡以后怎么办?我想,我的一些小说,受到了这种想法的影响。

问:中外比较而言,你受国外作家影响更大吗?能否谈谈外国文学、外国文学艺术家、思想家等,使你受惠最大的是什么?

答:我自己感觉,总体上,受国外作家影响要大于中国作家。国外作家当中,我喜欢加缪、哈维尔和索尔·贝娄。年轻的时候,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喜欢博尔赫斯,很人迷,但后来不喜欢了。加缪和哈维尔既是作家,又是思想家。哲学家当中,我喜欢本雅明和福科。此外还有一些社会学家,是我很喜欢的,比如斯特劳斯,就是写《热带的忧郁》的那个人,还有贝尔,就是写《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那个丹尼尔·贝尔。您可以看到,我喜欢的这些人,都会讲故事,但又不仅仅是讲故事的人;他们都很有思想,但又不仅仅是思想家。

问:什么时候我也读读《热带的忧郁》。笼统地说,我认为中国文人注重伦理纲常、修身养性,西方的文化人更注重求真——真知、真理、真相,更具探寻精神,所以他们也会不断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当然,很早我们的儒家也讲三省吾身,但那是为了使个人行止合于礼仪规范。通过你的文字,我常看到很强的自省意识,而这是当下写作者们所稀缺的。可不可以说,博尔赫斯是技艺高超的作家,但算不上有思想的作家,如果一定要你说的话——有思想的作家又当何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