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7/8页)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调整。在虚构的形式上,在文本结构的编排上,吸收大众传媒,尤其是电子传媒的一些重要元素。我本人曾经对这样一种尝试非常着迷。我最近在看南帆先生的一部著作,叫《理论的紧张》,看到他引用了一个多媒体作家的说法,非常有趣。这个作家叫保罗·罗伯茨,他写了一篇文章,叫《一个多媒体作家的自述》。文章中,他提到数字技术对文本的影响。他说,以前的小说,故事只能以一种方式讲述,故事既然有了开头,那就会有结尾,所以故事一开头就是大江东去,要奔向结尾,这是一种线性的讲述方式。那么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非线性的,有许多可能性加进来,四处蔓延,形成一种新型的、更为复杂的文本结构。他举例说,如果我们在光盘上找到“莫扎特”,用鼠标点开,你就可以找到有关莫扎特的所有链接,你可以读到相关的十八世纪的音乐或者维也纳歌剧的文章。还不仅如此,你随之点出“唐璜”这个词,然后就得到了另一个文本。接下来,你可能还会听到歌剧的片段,啊啊啊什么的。那么接下来可能是帕瓦罗蒂的死,他的前任老婆后任老婆,一大堆女儿在争遗产什么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随之出现的可能是意大利这个国家的地理、政治、经济状况、足球,马特拉齐和齐达内,那个像靴子一样的国家的很多风物会突然闪现。我们会发现,你很快会从一个事物跳到另一个事物,从一个词进入另一个词,从一个片段进入另一个片段,用南帆先生引用的罗伯茨的话说,你是沿着不同的符号路线转入各个分支通道,并根据一个巨大的文本库创造出一个非线性的叙述文本。

因为百度和谷歌等搜索引擎的广泛使用,现在我们对这样一种描述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想起很多年前,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对一个朋友谈起,我曾经想写一部小说,就是用报纸的方式写一部小说,有无数的相关链接,但围绕着一个人的命运展开。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孙良晚报》。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经常写一个叫孙良的人的故事。但后来我的兴趣转向了别的方面,所以这部小说只留下了部分片段,只是以中短篇小说的方式发了出来。现在我看到罗伯茨的描述,我感兴趣的是他对这样一种编排方式有着怎样的评价,怎样的感受。我吃惊地发现,他的感受跟我当初的担忧非常相似。什么感受,什么担忧呢?就是这种文本的零碎感让人感到不适。所有的文本虽然可以相互链接,但它们实际上是彼此隔绝的。那么这样一来,作品不可能有自己的风格。我们知道作家的修辞风格,是作家存在于世的重要证明。那么这么一来,作家何在?更重要的是,作家又如何亮出自己的观点?当你的写作变得和报纸一样的时候,你的写作和报纸的区别在哪里?你是不是被报纸同化了?我知道这种写作,很多时候被命名为狂欢化的写作,它也确实有某种狂欢性质,狂欢到自己的眼睛和手都不够用了,跟不上喽。这种情形下,你是否还有时间,哪怕一点点时间,在沉思和默想中,在文学的静穆中,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那么你本人何在?你的意志何在?你似乎冲破了原有的文本的限制,但你却进入了另一种限制,所以你的自由写作说到底很可能是一种假象。我想,这种困境可能也是进行比较极端的文体实验的人,迟早都会遇到的问题。我想对此保持警惕或许是必要的。

或许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认识到,我们确实还有许多苦痛,而自己的苦痛在好多时候是无法被娱乐化的,是无法被通约的,是需要你个人,或者你这个写作群体独自去面对的。也就是说,我们依然有个非常坚硬的内核,无法被化解。我们依然有着自己的黑暗背景,需要自己去面对。那些苦痛,那些属于中国作家自己的苦痛,仍然会不时地袭上心头。虽然因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世俗化浪潮已经席卷中国,西方发达国家的所有经济和文化产品已经涌入中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但是中国的社会政治结构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在意识形态领域,历史依然带着强大的惯性在向前滑行。那么,与此相适应,一方面中国好像已经进入后现代时期,与国际社会大面积接轨,而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依然处于前现代时期。这是一种特殊的中国式的处境。因为处于前现代时期,所以,我们仍然有一种可以被称为传统的痛苦,比如贫困、暴力、愚昧、压抑,我不妨把这样一种痛苦称为“重”的痛苦,它是一种“重”,一种难以承受的“重”。我由此想到波兰作家米沃什的一个说法,米沃什说,事实上存在着“另一个欧洲”,而波兰就处在那“另一个欧洲”。什么意思呢?他是说波兰虽然处于欧洲,但是波兰人却依然生活在欧洲的某一个已经结束了的历史之中,生活在欧洲的过去时。所以,他那种痛苦,在别的欧洲人看来,是一种过时的痛苦。那么,这样一种境遇与我们现在的境遇,其实非常相似。对别人来说,历史可能已经终结,马拉松长跑已经撞线,香槟酒已经打开,甚至香槟酒的泡沫已经消散。但对我们来说,历史并没有终结,我们仍能感受到历史的巨大压力。所以,我说这是一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