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是一个恍惚的女子,我一直没想清楚她。她偶尔醒来,看我一眼,又转身睡过去。我们的孩子躺在木头和草垛的阴影里,又长了一寸。半夜我醒来,循着梦呓和鼾声找到他们,一个个抱到炕上,盖好被褥。一觉醒来,他们又睡在木头和草垛的阴影里。到处是他们的梦。我的孩子在梦中改变了村子,四周的房子、树都变了样。每次醒来我先要穿过一重重梦境,把村庄改变成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安了家,没有一条路通到这里,没有一个人走来。我们睡着后所有脚步移到远处。

我的女人在梦中怀孕孩子。每当我抱着她做梦的身体,就像抱着一个醒不来的梦。她的整个身体向上飘,含混的梦呓和呻吟向上飘。我仿佛趴在一只高飞的小鸟身上,害怕掉下来。不知道她要飞多高,一下一下扇动小翅膀。

“快,快。就要到了,就要到了。”我不知道要到哪儿,我被她送到一朵软绵绵的云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我正在做梦。她喊我,摇我的肩膀和头。我隐约听见她的喊声,急急地往回赶。多少年的路啊,眼看就到了,看见房子、院门和窗户,看见门里的人影。突然的,大渠上的桥断了,水黑黑地往远处流。多少年前一个夜晚,我被它挡住。好像挡住的不是我,我那时正睡在村里,应该四十岁了。我在等我的孩子回来,睡一阵醒一阵,想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好像总有一个没回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路上,在村巷里走。他没有玩够,还是记不起家了?我出去寻找时,村里村外的路上只有月光,墙头树梢也是月光。星星静静的。我不敢喊,回去睡下时,那个脚步声移到村外的荒野,步子小小的,像一个五岁孩子的脚步。

我在荒野上拾了一个女人,她睡在青草中,看样子睡了很久了。我没想惊醒她。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房顶、草垛,还有庄稼地里。到处是人的梦,黏黏糊糊。我撇开路,向荒野中走,我想离开村子,到稍远些的星光下透透气。依旧没走过去,我被睡在青草中的一个女人挡住了。

原来我踏上的荒野也是一条路,我在草根下看见以前的车辙和马蹄印。这个女孩可能在路上走着走着睡着了。她那个年龄,梦多得晚上根本做不完,白天走着也在做梦,吃饭喝水也在做梦。她睡着后这条路荒掉了,因为一个人睡在路中间,所有脚步远远绕开,所有车马绕开,以后的秋收春播移向别处,路旁的地大片长荒。再没人走过这里,因为一个女孩子的梦和睡眠。这片荒野上的草木,开紫花,结紫果。

她在路上睡了多久,我不清楚。她的家人为找她在荒野中踏出一条一条路,这些路后来又让许多人走丢了。

我走近时她睁了一下眼睛,就一下,很快又闭住。那一刻我感觉我被她关进梦里。我本来要绕过去,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一下我走不掉了。她睁开眼睛,让我进去,然后很快关闭。我感觉站在她身外的我变虚了,像人进屋后扔在门外的一条影子。没办法,我只有等她醒来,睁开眼,把我放出来。

我把她抱到马车上,太阳没有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早晨。大地一片透明,树、房子、人都没有阴影。我赶着马车朝西走,背后是一个村庄的梦,马车上是一个女孩子的梦。她渐渐脱离虚土庄,我不清楚要拉着她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们一直朝西走,太阳就永远不会出来,我前面的白天永远不会出现。直走到车上的女孩子醒来,然后我停下。太阳从背后升起。

在你醒来的地方,我们安顿家。

我们把家安在一个早晨。

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

可是,她一直没醒来。我赶一辆马车,拉着她熟睡的身体在荒野中游荡。我忘记自己,忘记白天,也忘记了年月。我等待她睁开眼睛。我不知道那个走进她梦里的我在做什么,是怎样一个人。有时我又不敢确定自己真的在她梦里。也许梦中她和另一个人过日子,已经儿女成群。她做了多少年梦,我在她身边醒了多少年,都记不清了。

有几年,我在虚土庄周围,绕着它一圈一圈地转。我不能把一个睡着的女人带回家,我得把她弄醒。我故意把车赶到颠路上,让马跑起来。我看着她的身子在马车上跳,她的腿醒了,乳房和腰醒了,胳膊醒了,脖子和头发醒了,就剩下眼睛不醒来。我吻她的眼睛,轻轻吹她的睫毛,又害怕她的眼睛突然睁开,再一次把我捉进去。

我想了另一个办法,把车停在一棵老榆树下,让上百只黑鸟吵她。那些鸟从早晨叫到天黑,有时候半夜也叫。我醒来,马车上空空的,我的妻子不见了。我不敢在黑夜中喊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我喊,只能像鸟一样“啊、啊”地叫。如果把狼叫来,把野狗叫来,就麻烦了。我靠着车轱辘等她回来,一次次地睡过去。鸟不叫了,我朝树上扔一个土块,鸟“哗”地飞起来,飞到半空,悬一阵,又“哗”地落回树上。除了翅膀的声音,全静静的。我又睡过去了,醒来时我的妻子睡在车上,车旁放着一抱柴火,做好的饭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