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损失(第2/3页)

开篇合同是误导人的,因为叙述者故意采用了这位老棺材匠的视角以及他的语言和行话,这样一来,叙述者就使读者必须完成一项审慎“解读”的任务:“贪婪”也是一个代码,指代深深的孤独。他看不上打造小孩棺材的活计,是要掩盖亲人亡故的痛苦。罗特希尔德的长笛那凄厉的旋律一响,青铜的内心就产生反感,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再次撕开心灵的创伤。他一方面厌恶罗特希尔德和所有的犹太佬,一方面又笨拙地、强行地努力压抑内心深处某种和受苦人本能地抱成团的感觉,这两种感情混合在了一起。至于青铜所哀叹的重大损失,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部分地承载了对虚度的光阴和对人类境况之“虚空的虚空[3]”的哀叹。

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甚至是极简主义的:一个乡村棺材匠的故事,他日子过得很艰难,靠在婚礼上拉小提琴挣钱补贴家用。他吝啬,脾气暴躁,喜欢吵架,一副铁石心肠,对生死都无动于衷:他所有的日子在他看来,就是成年累月地损失金钱。一天,他妻子病了,她早就盼着死,因此暗自高兴,觉得这样一死,她就再也不用过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了。棺材匠看见她这么高兴,开始对长期以来那么严厉地对待她感到内疚。他拉着这生病的女人去村子里的医生家,求他——还像是讨价还价——求医生的助手,那里唯一的一个人,治好她的病。可是那个狠心肠的老头子耸耸肩,很快就转向下一个病人了。老两口回到家,丈夫量了量妻子的身材,开始给她做棺材。他把这一笔“损失”也记在账簿上。在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妻子试图让他想起他们曾有一个死去的女婴,可是他却想不起来了。给她办完丧事,他自己也病倒了。那个吹笛子的犹太人来找他说话,他就把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这个犹太人身上。他茫无目的地走到河边,街上的男孩子们冲他大喊大叫。回到家,他想起了那个女婴,回想他这一生,他觉得只是一连串的缺憾和损失而已。他把那把小提琴遗赠给了罗特希尔德。棺材匠死后,这个犹太人用这把小提琴拉出了哀伤得不可言喻的旋律。

小说题目中四个“骗人的地方”(罗特希尔德不是那位大亨;罗特希尔德不是一个小提琴手;罗特希尔德不是故事的主人公;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到了故事的结尾,都出人意料地自圆其说了:罗特希尔德变成那把小提琴的主人后通过继承遗产而的确成了富翁;他不再吹风笛,而是成了一个小提琴手,继续演奏青铜的旋律。所以,读者一开始遇到在题目中隐藏着的事实,然后发现这些事实都是错的,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这四个骗人的地方都实至名归,尽管晚了一些。

在这篇短篇小说中,犹太人和音乐之间、音乐和灵魂之间,都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联系。乍一看,这篇小说似乎是通过青铜的眼光,运用了老掉牙的反犹太主义的套路:犹太人说话粗声大嗓,满嘴大蒜的臭味,他们剥削人,贪婪,牢骚满腹,懦弱,体格衰弱,趋炎附势。但是,故事的结局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小提琴的遗赠和乐曲的传承使罗特希尔德变成了那个藏在棺材匠粗俗外观下的深情者的继承人。《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的确有些哈西德教[4]故事中的味道,而青铜本人也使人想起关于那深藏不露的正义之士的神话。

青铜喋喋不休地抱怨“损失”,读者则要把他的怨言转换两次:一次转换是喜剧性的,一次是悲剧性的。喜剧性的转换和这一事实有关,即:口齿不清的青铜总是在账本的借方不仅计入真正的损失,也计入没挣到手的收入。

那毕竟是一条河啊,不是一条小溪流。你可以去那里捕鱼,把鱼卖给生意人、职员和火车站膳食主管,然后赚的钱存进银行。你可以划船从一个地界儿到下一个地界儿,拉小提琴,各色人等都会给你钱的。你可以重新把驳船运输的生意搞起来——那可比做棺材强多了。最后,你还可以养鹅,到冬天把鹅杀了,送到莫斯科去。兴许光鹅绒这一项一年就能挣上十个卢布呢。可是他只是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这些事儿他哪一样也没有做。他损失掉的钱那个多啊!您要是把这些都加在一起——捕鱼、拉小提琴、开驳船、杀鹅——那他早就挣了老鼻子钱了。

而悲剧性的转换包含着契诃夫伟大的创新,这一创新在他的短篇小说和剧作里均有体现:去除了自古以来喜剧和悲剧之间的屏障;取消了这一严格的惯例,即“低等”人物,粗俗而无知的那一类人,必定属于喜剧的范畴——他们至多有时会陷入凄惨的不幸之中——而悲剧的维度只留给“高贵的”人物。只有高贵的、受过启蒙的人,才能“拿起武器,反抗那无边的苦海,”[5]才能从他们的苦难中得出有关命运、人类的境况、存在之荒谬,或者是他们自身性格缺陷的结论,由于这些东西,他们注定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