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落枫城(第2/3页)
某日秋雾弥漫,方进早膳,发现班上的施路哈(Adam Szluha)端了咖啡过来同坐。感觉他的英语有些异样,追问下,始吐露他是匈牙利人。和他谈起李斯特和巴尔托克的音乐,眉宇间渐展喜色,说两人的作曲多受匈牙利民歌的影响。最后他才告诉我,离开匈牙利已经八年了。……经不起旅途的折磨和乡愁的呼唤,许多同伴只到了巴黎,便纷纷回去匈牙利。只有施路哈和他的弟弟横渡大西洋,到了美国。可是在美国,施路哈说,两兄弟并不能经常见面。忙于生活,他们总是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最近施路哈的父母将从匈牙利来美国,看两个久别的男孩子。说到这里,施路哈的眼眶都红了。
班上另一个男孩,也曾有类似的经验。那是巴尔纳比(Stephen Barnabee)。瘦长而秀逸,尖尖的鼻子,灵活而湛蓝的眼眸,披一头漂亮的棕发。有一次小考,他最后交卷,说那天是他的生日,我竟然送他——指着试题——这样棘手的礼物。当天中午,我请他在学生中心的自助餐厅吃炸鸡。那天巴尔纳比刚满二十一岁,算是成人了,一团高兴。原来美国的小伙子有两个大生日,值得大庆特庆。那是十六岁生日和二十一岁生日——十六岁是可以开车的年龄;而二十一岁是成年,到这一天,你可以去投票选高华德或是詹森,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堂然步入酒肆,向酒保大呼:“一杯威士忌!”那天我当然没请巴尔纳比喝酒,可是在可口可乐与炸鸡之间,巴尔纳比告诉我他在西德做钢铁锯工的生活,说他怎么喜欢慕尼黑,怎么从西柏林乘火车去东德,看东德无欢的市民和冷落的街道,看东德的警察手持冲锋枪戒备的情况。
高大、英挺、整齐的平头,浓黑的眉下闪动着热切的眼睛和微笑的齿光,那是克尼尔(William Kneer),我叫他比尔。他是新闻系二年级的学生,皮奥里亚本地人。我来了没多久,比尔便代表校刊《布莱德利侦探》(The Bradley Scout)来采访,之后便在十月一日的那一期发表了一篇访问记。不久,当地日销十万份的《皮奥里亚星报》(The Peoria Journal Star)派了一个记者叫菲利普的,来访问我,指明要我谈中国大陆的文学问题。我即就鲁迅和胡风的悲剧解析文学和宣传的不能相容,并阐明我在台湾从事现代中国文学的立场。这篇访问记长两千多字,曾在十月二十二日晚刊和二十三日的晨刊上连载两天。正是美国大选的前夕,两党竞选的热潮,冲击着大学的红楼。……
我的讲课,原不囿于中国的古典诗。接着唐诗,我讲到中国的散文——先秦诸子的散文、史记的散文、六朝的骈文和韩愈的古文运动。之后便是中国的小说,限于时间,只能以《红楼梦》为中心。最后的两个礼拜,我便集中在现代文学,谈到梁启超的新文体,王国维的文学批评,林琴南的翻译小说,谈到胡适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最后谈到台湾现代文艺的运动,现代诗和抽象画的高度发展,并且放映七十多幅抽象画与二百多幅古典画的彩色幻灯片。此外,我更应邀在当地美以美教会概述中国的宗教,在宗教系的班上谈中国的文字,并在英文系的班上诵读中国的古典诗与现代诗。居停主人,美以美教会的牧师杜伦夫妇(Rev.&Mrs.F.Roy Doland),待我异常亲切,使我远适域外,仍得分享家庭乐趣。由于他们的向导,我有机会瞻仰到民主巨人林肯在新萨伦(New Salem)的遗迹,和他在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的纪念碑与故居。那是十月下旬,响朗朗的一个晴日下午,小阳春的天气,宛若回光一瞥,欲去还留。方向盘在杜伦先生阔厚的掌中,指挥一九六四的雪翡瑙瓦,饕餮多少英里的秋色。高速的观览中,成熟的风景慷慨地展现她的多姿,地平线和纵游之目在天地难解处捉迷藏,反正伊利诺伊州有足够的平原,让你驰车,驰目,驰骋幻想。没有什么比春秋佳日坐在疾行的车中更能放纵幻想的了。七十英里,七十五英里,八十五英里,速度快得似乎可以逸出悲哀的常轨,而不知名的国度似乎即在面前涌起。毕竟秋季已经成长到饱和,橡叶已经红得发焦,枫叶已经黄得伤眼,然而映在这季节最后的残照里,犹堪支撑一个美的宇宙,在雾后雪前,暂驻奇迹。四车并驶的公路,截过好几片鹿苑,路边的交通牌上,注着Deer Crossing,虽然不见鹿迹,已增多少仙意。据说游鹿来去自如,有时撞上汽车,会造成车破鹿亡。更据说,群兽目无交通规则,每有野兔和臭鼬之类的小可怜,碾毙轮下,因为超级公路上面,最低时速且限于四十五英里。时速到六十英里时,从起念刹车到戛然车停,已然滑行了三百六十六英尺。像王维夫子那种“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的温暾劲儿,准给人家的喇叭大轰特轰了。据说碾死臭鼬最为倒霉,因为其臭黏附轮胎,历久不衰,虽力拭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