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第3/6页)
继《圣经》故事难以企及的影响与深义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深深吸引我的童话之泉。小红帽、诚实的约翰、山上七矮人与白雪公主等等,将我领入了童话的国度。不久,我那充满无穷欲望的心灵,以奔放的活力创造了有小妖在月光下草原上舞蹈的高山,身披丝绢的女王所居的宫殿,由幽灵、隐士、矿夫、强盗轮流居住恐怖的深山洞穴。寝室中两张床之间狭隘的空隙是地精、黑炭般的矿工、歪头妖怪、患梦游症的杀人犯、以绿眼斜视的猛兽所居之处。如果不和大人一起,我不敢通过那个地方,直到很久以后,由于少年的自尊,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这种恐惧。有一次,父亲叫我去寝室的那个地方拿拖鞋,我虽然进了房间,却没勇气走到那块可怕的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借口说找不到拖鞋。父亲觉得奇怪,他非常讨厌人敷衍而说谎,要我再去。我又到了卧室,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又不敢说,只好再度折回,说找不到。一直从门缝中观察的父亲,严厉地责备我:“你说谎!拖鞋一定就在那儿!”他马上自己进去拿,我内心的不安更加厉害,因为怕全能的父亲也应付不了那怪物,我边哭边缠着父亲,不要他走到那个地方。但父亲硬拉着我去,弯下腰捡起拖鞋,然后从恐怖的洞穴中走回来。我认为这是父亲不凡的勇气以及上帝特别保佑的缘故,心中感谢不已。
有一段时期,我的不安已达到病态的程度。这怪物像无法排除的痛苦一样,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它就像蛇发女怪美杜莎的头一样,与其说美得令人颤栗,不如说恐怖得让人毛发耸立,在孩童特有的整个浪漫主义时期,这种不安恐怖感始终笼罩其上。
有次,在入夜的时分,我和附近的两个14岁女孩和她们的弟弟,怀着恐惧的心情从镇上回来。高大的房屋和尖塔在人行道上投下锯齿形的阴影。街灯已经亮了,从通道上瞥视面包店,看见有半裸的男人拿着大火钳,像拷问吏一般站在黑暗中火光辉耀的炉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醉汉,在酒店叫嚷的声音有如猛兽,又像罪犯。那时,天已全黑,同行少女中有一个颤抖地讲巴尔巴拉钟的故事给我听。这是悬挂于巴尔巴拉教堂上,由魔法与罪行所铸造成的钟。它不断以鲜血般的鸣声呼喊巴尔巴拉的名字。这人是被极不人道的手法杀害的。后来,钟虽被杀人者窃去,埋在地下,但一到晚上鸣钟的时分,它就从地底大声悲鸣:
我的名字是巴尔巴拉,
我挂在巴尔巴拉教堂上,
巴尔巴拉是我出生的国土。
这个以半自语方式叙述的故事,使我激动异常。我竭力想把恐惧隐埋心中,结果恐惧反而越来越厉害。同行的小男孩,什么都不懂,自由自在,一步步地在黑暗中行走;两位少女不断自语似的说着,以解除心中的不安。和她们相比,我深觉惭愧。故事中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更加恐惧,牙齿哆嗦。好不容易故事说完了,圣彼得教堂黄昏的钟声开始颤抖般地鸣响。我被近乎疯狂的不安占据,放开了小男孩的手,像刚从地狱出来一般,颠颠倒倒,屏气颤栗地奔回家来。整夜,在痛苦不安中发抖。这段时期,每一听到巴尔巴拉这个字,冰冷的感觉就渗入骨髓,我越来越相信有地精、吸血鬼与幽灵,它们和一种我无以名之的可怕怪物勒住了我的喉咙。
大概也就在这个时期,我那刚觉醒的知性正预备说话,使我极为困恼,因此,经常显示出激情与焦躁疯狂般的发作。这些只是我童年时代的片段,这片段是对真理的冲动、洞察事物及其原由的企望,以及对和谐及明确的精神所有物之憧憬,一般人往往完全丧失了这些。由于无数的质问无法获得解答,我苦恼至极。慢慢地,我知道,即使询问成年人,我的问题也不会被他们重视,我的苦恼他人也无法了解。即使得到回答,他们的答案不是嘲弄,就是支吾其词。于是,我的心灵开始退缩,退回到逐渐清晰的神话建筑物中。
如果大多数人在少年之后一直保有这种摸索与探寻的欲望,他们的生活将多么认真、纯粹而充满敬畏之心!虹是什么?风为什么会哭?草原怎么枯萎?又怎么开花?雨和雪从何处来?我们为什么富有?隔壁的史宾格勒先生为什么穷?黄昏时分,太阳到哪儿去了?
对于这些问题,每当母亲的智慧或耐性到达极限时,父亲常以无比的爱心,微妙地和我们交谈,“这是因为上帝这样做呀!”一旦觉得这种理由还不够充分,父亲又以艺术家的手法解释目所能见的世界、动植物生长的地球表面、星星的运行等等。而且,还常在我童话故事森林之旁,展示古老历史中的高贵人物,希腊都市与古罗马。孩童拥有开阔的心灵,并且能借幻想的魔力将各类事物同时留存心中,即使对大人而言会互相冲突、激烈开争,必须做“非此即彼”选择的事物,也不例外。但是,因为我喜欢思考,又具有孩子的创造力,以致疑问丛生。其中,最强烈的疑问是,世界图解所记的事物是否真实?这是一本我心爱的画册,从初读起,直到少年时代,它一直都是我的良伴。就帮助我成长而言,它在现实世界中已扮演了与鲁滨逊和格列佛完全不同的角色。我曾经一度强烈怀疑,这画册中的图画在现实世界中是否真有其物?或者仅只是画家愉快的空想?每次看到骑士、建筑物及其他历史事物的画,我就随意摹画或自己创造像艾斯奇勒斯那样的英雄、大教堂或其他种种东西,声言这是忠实的摹写、真实的事物,来欺骗朋友,享受自己恶作剧的乐趣。父亲为了阻止我这种行为,一天,他打开这画册的最后一页,指给我看我们镇上教堂的画。在这以前,我总是略过这页不看,现在,我立刻发觉这果然就是我们镇上的教堂,不禁面红耳赤。从那时起,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父亲的话在我心中都是极为确实,不可置疑的。有一次,附近的一个少年跑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父亲告诉他,我们从书中看到或幻想中常涉及的主角“野蛮人”,已经住在彼得斯克拉本大门附近的谷仓。他虽然打出这张王牌,并没产生效果,因为我父亲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已对我做过更好的解释。因此,我不信,不但不动心,还浮现出嘲弄的微笑,回答他说:你到你爸爸那里对他说,他真笨。为了这句话,我先被那受辱的父亲殴打,接着又挨我父亲一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