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的重临
首都的年轻人都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已经再度出现,在各处的小巷与广场都可以看见他,于是,几个年轻人开始出去寻访他。这些年轻人都刚从战场归来,面对崩溃变化的故乡满怀忧愁,寝食难安。他们发觉大事不妙,但又不了解它的意义何在。大多数人,甚至认为这是无意义的。
这些年轻人在青年时代的初期,便认为查拉图斯特拉是先知,是他们的导师。他们以年轻人的热衷阅读关于查拉图斯特拉的著作。在森林山峰间徘徊的时候,或者晚上在室内灯前,他们讨论他、考量他。于是,查拉图斯特拉成为他们的神圣者,就像最先用最强烈声调唤醒自我与命运的声音已成神圣的声音一样。
青年们看见查拉图斯特拉的时候,他正挤在人行道边的人群中,靠着墙壁,倾听一个群众运动指导者的演讲。这个指导者从汽车上俯视着拥挤的群众发表演说。查拉图斯特拉倾耳细听。一面微笑,一面凝视着人们的脸,就像年老的隐士凝视海涛朝云一般。他看出人们的不安与焦躁,也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手足无措正欲哭泣的孩子。在意志坚决者与绝望者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勇气与憎恶。查拉图斯特拉无厌地凝视着,同时倾耳细听演说者所讲的话。年轻人想看的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微笑。他不老,也不年轻;既不像教师,也不像士兵。他看来像是一个“人”——一个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同一种族里的第一人。
起初,他们很怀疑:他是不是查拉图斯特拉。但从他的微笑,他们知道他就是查拉图斯特拉。他的微笑明朗,但不亲切;没有恶意,但也不善良。这是战士的微笑,更是不喜欢哭泣的老年人的微笑。因而,他们知道他是查拉图斯特拉。
演说结束时,群众一哄而散,年轻人却走近查拉图斯特拉,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先生,你来了!”他们口吃地说,“你终于来了,在这极其艰苦的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先生!你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吧!会领导我们前进吧!会从一切危机的最大危机中拯救我们吧!”
他微笑着,把他们召拢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告诉倾听的青年们:“我非常高兴。是的,我又来了,也许只来一天,或一小时。我来观看你们演什么戏。戏上演时,站在一旁观看,对我总是快乐的,因为演戏时,人最为诚正。”
年轻人听了这一席话,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查拉图斯特拉的话,过于嘲弄、爽直,也太满不在乎了。群众陷于悲惨状况,怎可说是演戏?祖国已被打败,将要崩溃,怎可以用微笑、幸灾乐祸对之?群众,群众演说家,这认真的时刻,他们青年人的严肃与尊重——这一切对他怎可是单纯的耳目之乐,单纯的观察与微笑的对象?现在难道不是流着血泪哭泣、哀鸣、撕裂衣物的时刻吗?无论如何,现在岂不是应该行动的时刻,最高潮的时候?岂非是应该行动、示范,从确凿的没落中拯救国家与群众的时刻?
青年们的念头并没有用言语表露,但查拉图斯特拉已感觉到他们的想法。他说:“你们好像对我很不满,年轻的朋友!我知道你们会这样,但我仍然很惊讶。当我们预期某类事物的时候,与预期相反的东西也经常同时存在。我们之中有些人这样期望,另外的一些人却又希望跟它相反的东西。朋友!我对你们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你们不愿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吗?”
“我们愿意跟你说话。”大家热切地叫着。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微笑地继续说下去:“那么可爱的人呀,你们就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话吧!站在你们之前的不是群众演说家,不是军人,不是国王,也不是将军,而是年老的隐士、小丑,最后微笑的发明人,最后悲愁的发明者查拉图斯特拉。你们无法从我这儿学得统治人民,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无法教你们指挥群众,镇压饥饿者的方法。这不是查拉图斯特拉所擅长的,也不是我所忧虑的。”
青年们紧闭双唇,因失望而露出悲哀的神情。他们既为难又生气地与先知并肩而行,但又无法找到答复的话。最后,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双眼泛红。查拉图斯特拉满怀好意地注视他。
“那么,”最年轻的青年开始说,“说出你想说的吧!如果你只是为了嘲笑我们和我们国家的贫穷才说,那么,我们与其跟你一块散步,听你机智的话语,不如去了解一些更好的行为。你看看我们,查拉图斯特拉,我们虽然都非常年轻,但我们已穿过军服,面对过死亡。我们无意在单纯的戏弄与有趣的消闲活动中浮沉。我们尊敬你,啊,老师呀,我们爱你。但我们对自己与对我们同胞的爱胜过对你的爱。你必须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