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回忆(第2/4页)
我虽然害怕希腊文课程,但非常喜爱希腊文。我常像书写魔法符号一样,把伊普西隆、普西、奥米加等希腊字母,热切地写在笔记上。
就在开始学习古典学的那一年,我突然生病了。若在现在,我想,谁都不会在意,也不会重视。但,当时的医生却把这病称为“手足疼痛”。我被迫喝了肝油和水杨酸,并在膝盖上涂了鱼石脂。我真高兴我生病了,因为不管多想当古典学者,我仍然讨厌学校,害怕学校,只要是能够忍受的疾病,我都觉得这是一种恩惠与救赎。我躺在床上很久。床边的壁板已涂上白漆。于是,我就开始在这可爱的木板上画起水彩画。在跟头部一般高的木板上画的是7只白鸟,这使弟妹们大笑不止。
但是,两周过去了,3周也过去了,我仍然不能起床。我开始担心了。若长此以往,我的希腊文可能再也无法赶上别人。于是请来一位朋友,希望知道自己在班上并不落后。但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生病期间,许密特老师已经讲完好几章古典学者的希腊文法。我现在必须赶上去。面对着7只白鸟,独自跟懒劲奋斗好几小时,以对付烦人的希腊文动词变化,有时还请教爸爸,但生病期间的落后总无法挽回。最后我虽然痊愈,但非接受许密特老师额外的个别教导不可。
老师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段时期,我隔日到老师家一次。这是一个阴郁不开朗的家。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师母正与死神奋战。我很少看见她,后来不久就去世了。在这沉闷的家屋内,待几个小时简直就像中魔一般,一进入门口,就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和现实无关的可怕世界,我在教室里见到的老师是令人敬畏的哲人,可怕的暴君。这儿见到的老师却好像变了个人,已经没那么可怕。慢慢地,我开始了解老师瘦脸上所浮现的苦恼。我替老师苦恼,也为老师所苦恼,因为老师是一个极不快活的人。
老师曾跟我在户外散步两次,没有文法,也没有希腊文。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中,老师对我很亲切,既无嘲弄,也没有大发脾气,只问我:你喜欢什么?你未来的梦是什么?从这时候开始,我喜欢老师了。但一开始上课,老师仿佛就忘了刚才散步的事。
师母下葬了。许密特老师本来就有从额头往上搔着长发的习惯动作,从这时候起,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段日子,老师已完全不能任教。但是,我认为我是唯一喜爱老师的学生,即使他冷酷,摸不清他的脾气,我仍然喜欢他。
以许密特老师为主任的课程结束后不久,我便离开了故乡的学校,第一次到外地去。这是基于教育上的理由,因为那时候我是一个相当倔强难驯的孩子,父母对我完全没有办法。除此而外,为了接受“省试”也需要充分的准备。这项国家考试,每年夏天都在威登堡举行,是非常重要的考试,如果考试及格,不仅可以免除任何一个神学校的“实习”费,还可以以公费生的资格继续研究。我很早以前就想走这条路子。
这地区有一些学校特为此一考试设立补习班。总之,我进了一所这样的学校,那就是杜宾根的拉丁文学校。这学校的老校长保尔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以省试考生的指导者而闻名,每年都被来自当地各县市的学生群所包围。
保尔校长以前是以暴力闻名的斯巴达式教育家。好几年前,我的一个长辈被老师教过,受到严厉的处罚。现在老师已经老了,人也变了,虽然对学生的要求很严,但也有他亲切的一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母亲带我到这著名老师的校长室前,伫立等候,我内心忐忑不安。老师出来把我们引进微黑的私室。起先,母亲似乎并不喜欢老师。总之,他白发蓬乱,背部弯曲,微凸的眼睛布满血丝,衣服褪成绿色,样式古板,眼镜滑到鼻端。右手拿着长可及地的大陶头烟斗,不时喷着烟,使熏得黑黑的整个房间充满烟雾。上课时,老师也手不离烟斗。
在我看来,这奇怪的老人简直是老巫师。弯着背,不修边幅,穿着陈旧污秽的衣服,眼中露出悲凄的神色,拖着磨损的拖鞋,从长烟斗中不时吐出烟雾,我现在竟然被交付给这样的老人。在这白发苍苍,满身灰尘,老于世事的人身边,也许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也可能会遇到难得一见的趣事——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是异常的事态,这是一种冒险,一种体验。念及此,我准备接受老师了。
但首先,我必须忍受别离的痛苦。母亲在车站向我吻别,祝我前途顺利,而后搭上归程的火车。不久,火车开动,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孤伶伶地被抛入广大的“社会”。从此以后,我必须自己处理自己,必须学习显示自己价值的方法——但是,直到如今头上已掺杂白发,仍然很难说已正确学得这种方法。别离的时候,母亲跟我一起祈祷。那时,我的信仰还未坚定,但当母亲祝我前途幸福时,我的态度逐渐严肃,决心在这陌生的地方好好努力,绝不让母亲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