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回忆(第3/4页)

可是,过不多久,情况不如预期顺利,其后若干年的学生生活,对我,对母亲,都是在猛烈的暴风雨、试炼、幻灭、无穷的苦恼与泪、无以复加的争执和不睦中度过。不过,在杜宾根的时候,我总是坚守誓言,有所作为。当然在优等生和女舍监的眼中并非如此。我跟其他4个学生住在宿舍里受教搭伙。但是,女舍监要求住宿生对她尊敬与顺从,我无法达到她的标准。虽然有好几天,我努力向她露出善意的微笑,但总无法做得很自然。女舍监仿佛就是我不肯承认其权威与重要性的法庭。

一天,我犯了童稚般的过错。于是,遭遇到非常难受的经验,她带来高个子结实的弟弟,意图施刑于我。我顽强地对她及她的弟弟加以抵抗。决心如果受到他们的制裁(他们没有这种权利),就要从窗口跳下去,或者咬他喉咙。到最后,这男人没有向我出手,沮丧地回去了。

杜宾根很没意思。我被抛入的这个“社会”并不合我意。枯燥无味,粗糙寒伧,那时的杜宾根跟现在不一样,不是一个工业都市,不过,已有七八十个的工厂烟囱耸立着。小河比起我的故乡也普罗得多,以褴褛的形象穿流过七零八落的山间。我一点也没注意到城镇四周的华美,因为我们外出的时间极短,我虽到过波恩许特芬150,但仅仅一次而已。

啊,真的,杜宾根一点味道也没有,这散文式的工业都市简直不能跟我的故乡比。同学们也跟我一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悲惨地为乡愁所困。我常告诉他们卡尔夫镇生活的情景,并把绘具涂得厚厚,又因乡愁与性喜吹牛杜撰了许多莫须有的故事。没有一个人会向我提出疑问。因为学校里,只有我一个是卡尔夫镇的人,其他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郡与都市,在我们班上充其量只有六七个是杜宾根本地出生的。其他都来自远方,以便借这可靠的跳板通过国家考试。

这跳板就像其他补习证一样,未必能保证顺利通过国家考试,我们的补习班亦然,杜宾根时代结束时,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一人。后来我无法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罪不在杜宾根。

枯寂无聊的工业都市,受严格女舍监监视的俘虏境遇,杜宾根生活的表面化,这一切尽管我深觉无味,但这一段学生生活(约一年半)对我的一生来说,仍是一个收获丰硕的重要时期。

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在卡尔夫接受许密特教诲时已早有所知。但精神指导者与有才华学生间那丰富无比,又非常微妙的关系已在保尔校长先生和我之间开花结实。这老人以数不清的怪脾气和奇异行为成为大家的话题,也常显露怪异扭曲的脸色。从淡绿的眼镜里倾注出瞪视般无精打采的眼神,而且接连不停地吸着长烟斗,把满是学生的小教室弄得烟雾弥漫。但是不久之后,他成了我的导师,也成为我模仿的典范、我的裁判官和我崇拜的半神。

除了校长之外,我们还跟另外两个老师学习。但这两个老师对我来说等于是不存在的,他们似乎在层次上略有不及,隐藏在大家所爱、所惧与所敬的保尔老师身后,像影子一般消失了。同样的,我略感不满的杜宾根生活隐而不见了,最亲密的同学影像也消失无踪。这一切跟这位主要人物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那时候,我的少年期已臻至最高峰,性爱欲求已渐露端倪,学校在其他方面虽是冷漠与蔑视的对象,其实也是我一年半以上的私生活中心。万事万物都以此为中心而活动,做梦,甚至休假中所想的经常都是学校生活。

我一直都是多愁善感,容易怀疑的学生,一旦有人说我,或蔑视我,一定拼死命反抗。虽然如此,我仍然被这谜样的老先生深深吸引,完全迷失了自己,因为老师寄望我是有最高理想与努力方向的人,而且对我的不成熟、无礼与无能一点也不计较,并在我的内部看到了最崇高的特质,认为我理应得到最高的成绩。

老师纵使褒奖学生,也只淡淡褒奖。譬如说,拉丁文或希腊文很出色,他也只说:“黑塞,你念得真不错。”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足够让我浸在幸福感中好几天了,我也就越发努力。有一次,他从身边经过,看了我一下,细声地说:“怎么搞的,你应该更好才对呀!”为此,我烦恼极了,最后为了再度赢得这半神的心,我拼死命地读。有时老师会用拉丁文跟我谈话,并且把我的名字译为卡多斯(Chattus)。

其他同学如何体验这种特殊的师生关系,我什么也不能说。当然其中特别优秀的某些人(和我最接近的友伴,也是我的竞争对手),显然跟我一样,都成为这位魅惑人的老先生的俘虏,同时在那时候,我们都同样被认为可担任天职,因而我们每一个都假装是圣堂最低阶梯的准教士。我虽然尝试从心理观点来解释我的少年时代,但是,那时候最杰出,最具活动性的事情却是屡次企图反抗和逃亡,不过,我似乎依然还有崇拜人的能力,在我能够尊敬人,皈依人,朝高目标努力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变得更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