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第2/2页)

这是晴天,雨天就更是——应该用“凄寒”二字。整条北关街宽宽的街,全是沙土路,几乎不见人影,两边也没什么店铺,几家卖酱油醋的小门市门都紧关着,因为有风,会把雨“潲”进店里打湿货物,所以有人敲窗户,店主才会打开天窗做买卖——走在大街上,两只赤脚都泡浸在潦水和湿泥中,但绝不黏糊粘脚,土中含沙较多。两边的夜合树,我们也叫它“绒花树”。树影枝柯交错低垂着在风中婆娑起舞,几乎能拂扫到人的脸。那时没有“雨衣”这个概念,我们同学都穿蓑衣上学。夏天这个时分遇上这样的雨,下边是随风婀娜的“绒花树”,抬头仰望,是雨色中朦胧的白杨树尖顶绰约影子,往前看,出了军分区过城洞穿广场,一路没人,回头看,浓绿得黯黑的树压着街道,湿漉漉的树枝全部垂弯了拖着摇摆,脚下的地和水是那样的冷,从脚底涌泉穴似乎直冲到全身头顶,而头顶的雨笠遮雨的能力也极有限,雨水,还有树叶上积水“哗”的一下子顺脖子灌下来,醍醐灌顶,透心地凉,你平日积了多少暑气,全被扫荡殆尽。

雨雪天气,母亲会格外地关照我一下:“和黑喜、四喜、香疙瘩(一小女孩名)这些同学一块走(去上学),不要一个人。看(有)狼!”

县城里有狼出没袭人,50年代初,是陕县的“县情”。我没有直接见到,但老师放学时要交代:“同学们结伴走,有狼。”家长在上学时也交代,同学们中间也互为传闻:“××同学让狼咬断脖子,肠子肚子都流出来,死了。”“××同学被狼扑住了肩,幸亏大人们看见了,吆喝着吓跑了。”说得煞是让人不寒而栗。这还是平日,天阴下雨留心的事。到陕县第二年,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群狼人城的事。听房东说这叫“闹狼”,他说:“又闹狼了。”闹而且“又”,可见是常发生的事。那是深秋,我们已迁城西,那天傍晚,听见街上人一边走路一边说:“掏了个狼窝,抓了五个狼崽子。”我正吃饭,放下碗就跑出去看热闹,果然见街头一棵杨树下聚着一群人,这在陕县极罕见,除了“拉洋片”(一种游戏买卖箱,里边装一张一张彩色图片,外装透视放大镜,一分钱一看,买卖人一边用手拉换图片,一边唱词招徕生意)、“耍把戏”(玩马戏武术卖药),绝无“聚人”之理——我喘吁吁到跟前看,人圈子里是个土坑,土坑里有几只小狼,正惊恐地仰着看人。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

不想就因为这五只小狼被捉,引得邙山批群狼入城,闹狼了。

“闹狼”什么样?

提前放学,大龄“学生”护送,保证全数送到家。

公安局、部队组织在县内集体大搜捕狼。

房东尿盆忘了提前拿屋里,天黑想起来不敢去取。

流言:已被吃掉五人。说打死的五只小狼,老母狼是狼王,集合开会进陕县报复,邙山的狼不够,从中条山用船摆渡过河进城,狼尾巴在河里当桨和舵,还有的说狼们开会,找到一个老头子借灯……邪乎得很,我在栾川几乎遭狼吃掉,没有这番“闹狼”印象深刻。我是逃学大王,但这个期间没有这劣迹,因为这时我已经懂得“狼吃了你”是什么概念,在这个县城里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闹狼”这件事,连听说过也没有。

除了“闹狼”和逃学挨打,还有不洗脸挨打,陕县没有我阴暗的回忆。这些事记忆起,至今还有点忍俊不禁,像昨天一样清晰。但是若论深刻,还是那条黄河。

过了多少年之后,我有了书,被人称是作家,常有人问:“你为什么叫二月河?”

除了书的内容与姓名的协调的原因之外,从根本的原因上说,是我爱这条黄河。所以在回答这一问时我往往要加上一句“二月河特指黄河”。我觉得这个名字大气。

从远处看黄河是很有气势的。我见过不少“黄河九曲十八弯”的照片,有的甚至像是在飞机上拍摄,看去很阔大广袤。尽管摄影师也是浑身解数用尽,我给他们最高评价是两个字:“还行。”这个考语他们听了也许想哭,但我必须说实话,我“心中的黄河”这个感觉没见到有人找到过。有时我想,也许是摄影艺术本身框架的局限,它无法表达真实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