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4/11页)
他再也没能返校,他进了精神病院——一个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一个心理弱者的终生归宿,一个明确的句号。
我从哥哥的日记本中,翻出了父亲写给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错字和白字占半数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彻底的扫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没有父母!根本没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自己!你一心奔你个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养大你,就算我没养你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你当了工程师,我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每句话后面都是“!”号,所有这些“!”号,似乎也无法表达父亲对哥哥的憎怒。父亲这封信,使我联想到了父亲对我们的那番教导:“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我不由得将父亲的教导作为基础理论进行思考:每个人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倘一个人明明可以靠力气吃饭而又并不想靠力气吃饭,也许竟是真有点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学,其实绝不会造成我们家有一个人饿死的严峻后果。那么父亲的愤怒,是否也因哥哥违背了他的教导呢?父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所见识过的体力劳动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自卑自贱,怨天咒命的话常挂在嘴边上:“我们,臭苦力!”一类盲目自尊,崇尚力气,对凡是不靠力气吃饭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轻巧饭的!”隐含着一种藐视。父亲属于后一类。如今思考起来,这也算一件极可悲的事吧?对哥哥,抑或对父亲自己,难道不都可悲吗?
父亲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内,我再没见过父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父亲同时探家。在我下乡的第七年,连队推荐我上大学。那已是第二次推荐我上大学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弃了第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哥哥上大学所落到的结果,远比父亲对我的人生教导在我心理上造成更为深刻的不良影响。然而第二次被推荐,我却极想上大学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获得第三次被推荐的机会了。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明白,录取通知书没交给我之前,我能否迈入大学校门,还是一个问号。连干部同意不同意,都至关重要。我曾当众顶撞过连长和指导员,我知道他们对我耿耿于怀。我因此而忧虑重重。几经彻夜失眠,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之父亲我已被推荐上大学,但最后结果尚在难料之中,请求父亲汇给我两百元钱。还告知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亲是会明白我需要钱是干什么的。信一投进邮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测父亲要么干脆不给我回音,要么会写封信来狠狠骂我一通,肯定比起哥哥那封信更无情。按照父亲做人的原则,即使他的儿子有当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绝不容忍他的儿子为此用钱去贿赂人心的。没想到父亲很快就汇来了钱,两百元整,电汇。汇单的附言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错别字:“不勾(够),久(就)来电。”
当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晚上,下着小雨。我将二百元钱分装在两个衣兜里,一边一百元。双手都插在衣兜,紧紧捏着两沓钱,我先来到指导员家,在门外徘徊许久,没进去,后来到连长家,鼓了几次勇气,猛然推门进去了。我支支吾吾地对连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立刻告辞,双手始终没从衣兜里掏出来,两沓钱被捏湿了。
我缓缓地在雨中走着。那时候一个充满同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老梁师傅真不容易呀,一个人要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他节俭得很呢,一块臭豆腐吃三顿,连盘炒菜都舍不得买……”这是父亲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时我还幼小,长大后忘了许多事,但这些话却忘不掉。我觉得衣兜里的两沓钱沉甸甸的,沉得像两大块铅。我觉得我的心灵那么肮脏,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动机那么可耻。我恨不得将我这颗肮脏的心从胸腔内呕吐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到泥土中。我走出连队很远,躲进两堆木楞之间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哭自己,也哭父亲。父亲为什么不写封信骂我一通啊?!一个父亲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个儿子心中破坏了,就如同一个泥偶毁于一捧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子泼在父亲身上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持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最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重的巨大圆木在八个人的号声中被抬高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