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6/11页)

母亲将这话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两张十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妹妹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

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亲又问:“嫌少?”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愿意表示表示,他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团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这一切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得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还是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值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情地鞭打着,那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我拔腿飞快地朝值班房跑去。值班工人发出了紧急停车信号。列车停住了,值班工人和我一块儿跑到煤车前。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开过来。“你妈的玩命啊!”值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有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有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35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却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距”的,好像照片会随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缝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倏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得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

父亲生平连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车,二十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十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司机说很快就到,却并不是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赔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证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站内站外,都没寻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