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9/11页)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能够怀着一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入……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他又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得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位文学青年,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着充满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线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手习惯性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修养。

我沏了一杯茶端给她。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花茶的。”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妻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这时轮到她迷惑不解了,她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不,是太俗气,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高级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