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将军”的荣耀

“就是这一只?”

“对,就是它。您瞧它多漂亮多威风啊!我能替您讨到这样一只公鸡可真费尽了心思,先是通过我的一位表妹认识了她在农村的一位堂兄……”

“得啦得啦,别啰唆了,也别炫功了!……”电影导演打断了剧务的话,围着公鸡走了一圈儿,又走了一圈儿。的确,那是一只既漂亮且威风的公鸡,正如童谣唱的——“大红冠子绿尾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高傲的、凛然的神气。从颈至背的羽毛是黄色的,每一枚都是完美的,每一枚都镶着清晰的黑色的边,仿佛紧裹着一件黄绸滚绣黑色鳞状图案的披风。双腿笔直,对于鸡而言,尤其对于一只公鸡而言,那意味着身体素质的健康。两只爪子像鹰爪一般擒物而起,还很干净。从腿到爪尖的角质纹不疏不密,一环环排列均匀,如同雕塑家细致地刻出来的。五十多岁的老剧务请导演来对它进行“面试”之前,为它洗了一次澡。相比为小孩儿或为猫为狗洗澡,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即使高贵如它这样的一只公鸡,一被浸到水里,那也还是会惊慌失措乱扑双翅的。老剧务几次都没能给它洗成。最后逼出了一个主意,将一片安眠药捣碎,拌在食里喂它吃了,趁它“不省鸡事”才洗成的。它的腿和爪子,是用牙刷刷过的。在鸡和人的悠久的历史关系中,很少有鸡享受过来自于人的那么煞费苦心的服务。现在,它不但漂亮,不但威风,简直也可以说是一只“崭新”的公鸡。现在它的药劲儿还没彻底过去,它还觉得有些晕眩,世界在它眼前还微微有些晃动不止,包括电影导演和剧务的两个人。因而它有些愤怒,本能告诉它,一定是人对它搞了什么鬼。它也非常之恐惧,经验告诉它,倘若人端详一只鸡,那么鸡的末日就来临了。它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防范地转动着它的头,随时准备以嘴当武器,顽强自卫直至最后一刻,因为它的两只爪子被一段尼龙绳绊着。由于愤怒,由于恐惧,还由于晕眩,使它的样子看去敏感多疑,而且凶……

导演对它挺觉满意地点点头。

老剧务不失时机地掏出一叠票据,笑容可掬地说:“导演,那这些……”

导演皱眉道:“别找我签字,我只对艺术负责,其他的一概不管。报销的事儿归制片主任。”

老剧务愣了愣,只得讪讪地将票据揣起。

导演问:“它嘴怎么回事儿?”

老剧务装糊涂:“嘴?嘴嘛……那是很正常的鸡的嘴呀!”

“我问它的嘴怎么那么红?!”

导演瞪着老剧务。

“这……为它涂唇膏了……也就是,刷了遍红漆……”

老剧务惴惴不安,他怕导演冷不丁再来一句不满意的话,将这只公鸡的“演员”资格给否定了!导演对公鸡不满意,影片就明摆着不能开拍啊!公鸡在影片中的戏份儿甭提有多重了。不是主角,胜似主角啊!倘要求他另找一只比这只公鸡更出色的公鸡,那他就只有离开剧组了。中国电影不景气,对于他,上任何一部片子的机会都是难得的。他所在的电影厂已名存实亡了。他每年须交超过自己工资一倍的劳务费呀!倘交不成,下一年的工资就停发了。连续两年交不成,他退休后的养老金就不知该到哪儿领了。“改革”是冷漠无情的事,也是一般人们没处讲理去的事。他今年的劳务费,就指望这一只公鸡了……

导演没好气地训斥他:“唇膏?鸡有唇吗?你指给我看,哪儿是鸡的唇?”

“导演,导演,您千万别生气,您听我解释……”

他赶紧赔笑脸,话也说得格外小心。

“你甭解释!我没工夫听你解释。鸡嘴太红了,弄巧成拙!想法子恢复原色。就是它了!……”

“一定,一定恢复原色!”

老剧务如释重负,咧嘴笑了。导演转身一走,他就将公鸡抱在怀里了,如当爸的抱起自己心爱的儿女。

导演扭回头望着他又说:“该怎么调教,不必我交代了吧?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这只公鸡如果还进入不了角色,要么你走人,要么我走人!”

那话的意思太明白了。导演若要走,全剧组的人一定苦苦挽留,皆说“老九不能走”。而他一名剧务惭愧地离开剧组,谁会挽留他呢?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

那一刻,这名五十多岁的一电影厂的老剧务,怀抱着“众里寻‘它’千百度”的这一只公鸡,鼻子一酸,想哭。三十年间,他经历了中国电影由“样板戏”一枝独秀到再度繁荣到今天的夕阳境况,感受多多,亦感慨多多。承受改革的压力,对于普通的人们,起码需要年龄的资本。因为年轻,毕竟还有预支希望的前提,而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双腿间绊了一段尼龙绳的公鸡,将他的手啄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