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5/7页)

编辑同志却说,前几天她出差从外地回到北京,目睹了这么一种情形——有一精神不正常的中年女子,赤裸着上身在广场上边走边喊,人们皆视而不见,忽有一男人上前,脱下自己的大衣,替那疯女子穿上了。

我说:“你认错人了吧?”

她说:“不会的。当时我也正想脱下上衣那么做,但他已那么做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为一个疯女人一颗一颗扣上大衣扣子,心里很受感动。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所以不会认错人。”

编辑走后,我见里屋的床上有玉龙留下的两万元钱。

那一年,玉龙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多了,隔两三个月我就会见到他一次。虽然用手机的人已经不少了,但他还没有手机,我也没有。他或者在前一天晚上往我家里打电话,那么第二天我就会在家里等他;或者贸然地就来了,每撞锁,便坐在我家门旁台阶上等,有时等很久。

“二哥,你瘦了。”

“二哥,你显老了。”

“二哥,你脸色不好。”

“二哥,你可得注意身体。”

以上是他一见到我常说的话,也是我一见到他想说的话。每次都是他抢先说了,我想说的话也就咽回去不说了。

那一年,我身体很差,确如他说的那样。

那一年,他的身体看去也很差,白发明显地多了,脸还似乎有点浮肿。

我暗暗心疼他,正如他发乎真情地心疼我。

他带来的书也多了。书是沉东西!

——想想吧,一个人带五六十本书,不打的,没车送,乘公交,转地铁,是一件多累的事啊!以至于我往往想给他几本我新出的书,由于心疼他,犹犹豫豫地最终也就作罢了。

他来的次数多,我于是猜到他换挣钱的地方也换得频了。

赠某某局长、处长、主任、经理……我按名单签着诸如此类的上款,而他常提醒我不要写“副”字,“赠”字前边加上“敬”字。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他显然也一个都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在落实他“老板”交给的任务。

有次签罢书,他起身急着要走。

我说:“别急着走,坐下陪二哥说会儿话。”

他立刻顺从地坐下了。

我为他换了茶水,以闲聊似的口吻说:“怎么,不愿让二哥多知道一些你的情况吗?”

他说:“我有啥情况值得非让你知道的呢?”

我说:“比如,做了什么好事,坏事……”

他立刻严肃地说:“二哥,我绝没做过什么坏事。如果做了,我还有脸来见你吗?”

我说:“二哥的意思表达不当,我指的是好事。”

他的表情放松了,不无自卑地说:“你弟这种小民,哪儿有机会做好事啊!”

我就将编辑朋友在火车站见到的事说了一遍,问那个好人是不是他。他侧转脸,低声说:“因为大哥也是得的精神病,我不是从小就同情精神病人嘛,那事儿更不值得说了。”

我一时语塞,良久,才说:“玉龙,我是这么想的——二哥帮你在哈尔滨租个小门面,你做点儿小本生意,别再到北京四处打工了吧,太辛苦啦!”

他低下头去,也沉默良久才又说:“二哥,那不行啊。在咱们哈尔滨,租一个最便宜的而且保证能赚到钱的门面,起码一年五六万,还得先付一年的租金。二哥你负担也重,我不能花你的钱。再说,我也没有生意头脑,一旦血本无归,将二哥帮我的钱亏光了,那我半辈子添了块心病了。我打工还行,力气就是成本。趁现在还有这种不是钱的成本,挣多少是多少吧!二哥你家让你操心的事就够多的了,别为我操心了吧……”

我又语塞,沉默了良久才问出一句废话:“打工不容易是吧?”

玉龙忽地就低声哭了。

我竟乱了方寸,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

他边哭边说:“二哥,有些人太贪了,太黑了,太霸道了,太欺负人了……只要有点儿权有点儿钱,就不将心比心地考虑考虑我这种人的感受了……”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将他送出门的了。

我独坐家里,大口大口地深吸着烟,集中精力回忆玉龙说过的话。

我能回忆起来的是如下一些话:

“二哥,我受欺负的时候,被欺负急了就说,别以为我好欺负,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二哥是作家梁晓声!多数时刻不起作用,但也有少数起作用的时候。二哥,你是玉龙的精神支柱啊!别说三哥四哥秀兰姐家的生活没有了你的帮助不行,我玉龙在精神上没有你这个支柱也撑不下去啊……

“二哥,我希望雇我的人多少看得起我点儿,有时忍不住就会说出我有一个是作家的二哥。他们听了,就要求我找你,帮他们疏通这种关系、那种关系。我知道你也没那么大神通,只能实话实说。结果他们就会认为我不识抬举,恼羞成怒让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