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官的自白(第2/4页)

“你看,事情竟成了这样!所里待我不薄,每月一万元给我开着,我还兼着一家私企的法律顾问,我在我们那儿是令人羡慕的。现在,我幸福指数很高的晚年发生了恶性突变……”

他的苦笑令我心生怜悯。

为了避免和他谈他的病,我转移话题,问他当年是一名中文学子,而且当年中文学子毕业后找工作挺容易,为什么会应聘去法院当书记员。

他说当年谈好的,最长三年后就会转为法官。当然,转前要进修。

我张张嘴,将到了唇边的话咽回去了。

他问:“你想问我后不后悔是吧?”

我点头。

他说:“从没后悔过。如果我当年去到了什么出版社、杂志社,那现在才会后悔莫及。”

我说:“的确,现在出版社、杂志社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当年很有远见。”

他说:“倒也不是有远见,是与当年许多中文学子们的想法不同。我是农家子弟,我们农村人,最不待见搞文的了。省里的这个工作组那个工作组下到农村去考察,调研,也有主管文化和新闻出版的干部带队的时候,那下边的接待可就随便多了。但如果工作组里有公检法的人,还不必是带队的,接待可就大不一样了,哪一级也不敢怠慢。只那一身制服,先就使人敬畏三分。没敬也必有畏,第一次回农村探家,全村人一听说我在法院工作了,没有不夸我出息了的。我成为法官以后,虽然只不过是区法院的法官,再探家可就很有点儿衣锦还乡的意味了,村里的镇里的干部,主动来认识我。调到中级法院后,当法官的时间长了,有点儿老资格了,人脉广了,每次探家,县里的干部也得拿我当成人物,有的还派司机将车开到我家门口供我调遣呢!自从我成了法官,我家在当地就没再受过一次窝囊气。就拿拆迁这件事来说吧,开发商亲自登我家门,嘱咐说你家可千万别跟着闹。你家一跟着闹,事情就复杂了。只要你家人不卷进去闹,一切单说,好说,肯定亏待不了你家的。我弟要在县城里摆个固定菜摊,我在省城几通电话打到县里,事情就搞定了。即使我退休以后,不论在省城还是在家乡,初次见面的人一听我说是从法院退休的,差不多都立刻来一句‘以后请多关照’。当然,我接触的人民多官少。是官的,也是些小官。‘法官’二字在民间太有含金量了。退休的老法官,含金量仍在。你可能不太了解,‘公检法’三字,是指三方面机构,但在法制常识蒙昧的地区,特别是农村,‘公检法’就是一家人。许多农村人根本不明白检察院是干什么的,却往往有这么一种错误理解——法官等于是穿法官服的公安人员似的,只要法院通知抓谁,那公安局是肯定照办的。我成了法官,我的小家,我农村的大家庭,都受益多多。我怎么会后悔呢?我一生最庆幸的就是这件事了!”

我说:“只要法院通知抓谁,放谁,公安局肯定照办,连我也是这么想的呀。”

他说:“连你都是这么想的,证明中国人太缺乏司法常识了。法院的案件分民事与刑事两大类嘛。涉及刑事犯罪,法院与公安部门是相互沟通、配合的关系。但这并不等于谁听谁的关系。有时公安部门将犯罪嫌疑人的罪证书通过检察院送到法院,要求判刑或重判,法院看后认为证据不足,是可以驳回的嘛。有时法院审过一桩案子,要求公安配合抓人,如果公安方面认为性质还不够是刑事的而仍是民事的,那也可以说明公安方面的看法嘛。这些关系太专业了,因人因事而异,不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我可不在你家里给你上普法课,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我以请求的口吻说:“我能和一位退休的老法官面对面请教些问题的机会太少了,这是第一次。你来都来了,就满足我的愿望,给我补补课吧。”

他笑了。不再是苦笑。笑得蛮灿烂。那灿烂的笑出现在他消瘦的脸上,像黑白电影闪回了几秒钟的彩色片断。

我问他当的是民庭法官还是刑庭法官?

他说基本当的是民庭法官。有一个时期转到了刑庭,才一年多就强烈要求回到民庭了。

我问为什么。

他矜持地笑,不想回答的样子。

我说:“这也不是不便回答的问题呀。”

他说:“还真挺不便回答的。不过呢,我都这样了,跟你实话实说也无妨。当民庭法官,好处多一些,收了关照钱,犯错误的几率也小。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刑庭法官就不同了,每有公安与检察院两方面介入,法官想起到关照作用是很难的。非要关照的话,一旦东窗事发,那可就是大错误了。所以刑庭法官要比民庭法官谨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