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丰富的安静(第2/7页)

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我尝自问:我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不属于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我也不是现在有些人很喜欢标榜的所谓另类,因为这个名称也太热闹,使我想起了集市上的叫卖声。那么,我根本不属于这个热闹的世界吗?可是,我绝不是一个出世者。对此我只能这样解释: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这就好像在海边,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贝壳,有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我不妨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坐着。是的,一个角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哪里找不到这样一个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海,也许比那些热闹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热闹,去看热闹背后的无限广袤的世界,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性情的一种活法吧。

1999.1

在沉默中面对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辞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一般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但是,倘若这些词眼确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的爱情有多温柔,我的孤独有多绝望,我的幸福有多美丽,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谬。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语言的岸。如果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有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一切观念、话语、文字都变得异常疏远和陌生,惶然不知它们为何物,一向信以为真的东西失去了根据,于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读我自己过去所写的文字时,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使我几乎丧失了再动笔的兴致和勇气,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认真地动笔了。之所以又拿起笔,实在是因为别无更好的办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种极不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收获,同时也摆脱沉默的压力。

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但我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辞。梅特林克说得好:沉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辞都无法使他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问题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套话。事实上,那些浅薄的读者的确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叹,格言和套话,哲理和老生常谈,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虚的禅机,而更经常的是把鱼目当作珍珠,搜集了一堆破烂。一个人对言辞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底取决于他的沉默亦即他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在沉默中面对他灵魂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重大问题。到他有了足够的孕育并因此感到不堪重负时,一切语言之门便向他打开了,这时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辞,而且理解了言词背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

1995.12

“沉默学”导言

一个爱唠叨的理发师给马其顿王理发,问他喜欢什么发型,马其顿王答道:“沉默型。”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素来怕听人唠叨,尤其是有学问的唠叨。遇见那些满腹才学关不住的大才子,我就不禁想起这位理发师来,并且很想效法马其顿王告诉他们,我最喜欢的学问是“沉默学”。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儿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术的第一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唯其盲目,才拥有那一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份公布道听途说。

可惜的是,我始终无法拥有这样的自信。话未出口,自己就怀疑起它的价值了,于是嗫嚅欲止,字不成句,更谈何出口成章。对于我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人在世,说废话本属难免,因为创新总是极稀少的。能够把废话说得漂亮,岂不也是一种才能?若不准说废话,人世就会沉寂如坟墓。我知道自己的挑剔和敏感实在有悖常理,无奈改不掉,只好不改。不但不改,还要把它合理化,于自卑中求另一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