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丰富的安静(第3/7页)
好在这方面不乏贤哲之言,足可供我自勉。古希腊最早的哲人泰勒斯就说过:“多说话并不表明有才智。”人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张嘴,一位古希腊哲人从中揣摩出了造物主的意图:让我们多听少说。孔子主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了。明朝的李笠翁也认为: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当然,沉默寡言未必是智慧的征兆,世上有的是故作深沉者或天性木讷者,我也难逃此嫌。但是,我确信其反命题是成立的:夸夸其谈者必无智慧。
曾经读到一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未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一个家伙。如果我自己身不由己地被置于一种无话可说却又必须说话的场合,那真是天大的灾难,老天饶了我吧!
公平地说,那种仅仅出于表现欲而夸夸其谈的人毕竟还不失为天真。今日之聪明人已经不满足于这无利可图的虚荣,他们要大张旗鼓地推销自己,力求卖个好价钱。于是,我们接连看到,靠着传播媒介的起哄,平庸诗人发出摘冠诺贝尔的豪言,俗不可耐的小说跃居畅销书目的榜首,尚未开拍的电视剧先声夺人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在这一片叫卖声中,我常常想起甘地的话:“沉默是信奉真理者的精神训练之一。”我还想起吉辛的话:“人世一天天愈来愈吵闹,我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献了一种好处。”这两位圣者都是羞于言谈的人,看来绝非偶然。当然,沉默者未免寂寞,那又有什么?说到底,一切伟大的诞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种种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终是虚声浮名。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一双善于倾听沉默的耳朵,如同纪伯伦所说,他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一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说话的。
世有声学、语言学、音韵学、广告学、大众传播学、公共关系学等等,唯独没有沉默学。这就对了,沉默怎么能教呢?所以,仅存此“导言”一篇,“正论”则理所当然地将永远付诸阙如了。
1993.3
议论家
我是一个患有恐会症的人,病因在不自信。无论什么会议,但凡要求出席者发言的,我就尽量谢绝。如果实在谢绝不了,灾难就来了,自得到通知之日起,我就开始惴惴不安。一旦置身于会场,我就更是如坐针毡。通常我总是拣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座位,期望能侥幸躲过发言。我知道自己对于许多事情是无知的,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我炫耀我的无知,对这些事情说些人云亦云的空话和言不及义的废话。
由于自己的这种弱点,我就十分佩服那些敢于在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自信者,留心听取他们的发言。然而,在多数情形下,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于所谈论的事情并不比我更有知识,只是更有谈论的勇气罢了。我的另一个发现是,这样的自信者是一个相当固定的人群,他们每会必到,每到必滔滔不绝,已经构成当今学界的一个新品种。让我试着给这个新品种画像——
他们当然是一些忙人兼名人,忙于出席各种名目的会议,因频繁出现在传媒的各个版面上而出名。在一切热闹的场面上,你必能发现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无论流行什么时髦的话题,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如此辛勤地追赶时髦,每一次都务求站到时髦的最前列去,以至于你几乎难以分清,究竟他们是在追赶时髦,还是在领导时髦。从保守主义到自由主义,从卡夫卡到后现代,从公共交通到住房改革,他们谈论一切,无所不写。他们的所谈所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充满着发言的激情,所发之言却空洞无物,大同小异,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谈论的事情未必真有兴趣,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要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插上一嘴,否则便会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甚至会感到人生的失落和空虚。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不能说他们是理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也不能说他们是评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评论领域。对他们的最恰当的称呼是——议论家。他们是一些以议论一切事情为庄严使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