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1页)

“是,是成东西街了。这怎么搞的呀?”婉儿大惑不解。

孟祥师傅两手握拳,两拳相对猛地分开:“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确不明白。

“还不明白?咱们这城市,断裂下来了!”

“断裂下来了?跟哪儿断裂下来了呀?”

“还能跟哪儿?跟原先连着的陆地呗!”

“那,现在是在哪儿呀?”

“现在么,往近了说,在海上漂着。往远了说,在洋上漂着……”

“那,咱们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么!”

“那有什么呀?不是挺好玩儿的嘛!”

“好玩儿?在海里洋里,咱脚下的地,就好比是块土坷垃!你知道什么时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啰!”

“可您望天有什么用哇?”

“望天是没用。我想在天上找块不动的云做定标,测测咱们这城市,是不是还在转。”

“它转?……”

“不转,南北街怎么变成东西街了?”

婉儿的心,已然飞向市内。她好兴奋哇!终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关注的大事发生了!终于将有一场大刺激来临了!

她的灵魂里,早就有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着了。它日益强烈而且增长迅猛。寄居在她的灵魂里。它张着贪婪的大嘴,时刻吞掉她对生活对生命的一切热忱、一切冲动、一切真情,使她的灵魂苍白而空虚,排泄出相反的肮脏的东西污秽她的灵魂。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灵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灵魂的。既然灵魂里蜷伏着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其实她始终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过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实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个日子里能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

“姑娘,你怎么好像……还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爷似乎认为她该吓得面无人色惊得魂飞天外才合乎情理。见她镇定自若,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两颊泛起兴奋的红晕,难以理解了。

“大爷,我不疑。我信……”

婉儿不禁笑了。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老孟祥生气了。

“大爷我没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并且狡辩:“我这张脸,天生面带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着个脸,满脸旧社会的模样,好像我对现实有多么多么不满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声,又仰脸望天。

婉儿也仰脸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几朵云。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选中哪一朵作为定标。它们都像在移动。也许是城市仍在旋转?她并没有他那么固执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云在移动还是地在旋转。人真是古怪的东西,大难将至,却要死个明白似的。她对老孟祥也感到无法理解。他那种仿佛古代天文学家般的样子,使她又想笑,却不忍笑。他那么忧患万端,她可不愿招惹这位好老爷子生气,影响了彼此的关系。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出现在左端街口,气急败坏地冲过来。

她赶紧扯着老孟祥躲到路边。

警车却未从他们身旁驶过。它急刹车,发出一声怪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幢楼前。几名刑警跃下车,扑进楼。

“唉,这都是征兆啊!劫数,劫数……”

老孟祥悲天悯人地连连喟叹。仿佛他自己是超乎于劫数之外的,只是同情芸芸众生而已。

婉儿不由得又发问:“大爷,他们抓谁呀?”

“孙寡妇的儿子。”

“二铁?他刑满释放后,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么?”

她认识二铁。有天夜里,一个蒙面者不知用什么拨开了她的家门,持刀逼着她,强奸了她。他离去后,她守在窗口。当他从窗下溜过那一瞬间,她将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准地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昏了。几层楼的男人被她喊出,围住他,从他头上拽下女人的丝袜,才认出他是二铁。是那个在同院长大的在“严打”时期被判了三年刑刚释放不久的“铁子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们诅咒他太恶太没人味儿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当妈的,主张联名强烈要求司法部门,这一次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的,把他发配到遥远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双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人们磕头如捣蒜。她丈夫早年死于车祸。她只有铁子一个儿。她守寡十几年,到了想改嫁个人再嫁却为时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为了她的儿……

婉儿当时竟一点儿也恨不起铁子来。竟忆起了小时候她常受男孩子们的调戏,而他保护过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后悔不该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责备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将女人的丝袜套在头上弄成怪可怕的样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况他是“铁子哥”。何况,他蹲监狱三年之中,她还常去看望他的寡妇老妈,安慰过她。如果他郑重其事地对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烦的时候,有什么不行不可的呢?说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个外国佬带走了,从此祸福难料,老死异邦。在这之前,对于中国人,慷慨好施,多给予一个,多给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儿女中国心啊!难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某个外国佬,还有义务有责任珍惜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