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31页)

婉儿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爷,还得拜托你,给我对门的孙奶奶,转告个明白话……”

“哪个孙奶奶?”

“就是住我对门那个。双目失明那个……”

“她呀,转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担惊受怕的……”

“是这样啊!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见。很决断。

婉儿便不再说什么。却仍不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欠这条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偿还清楚,作个彻底的了结,日后必负内疚。她那种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的女人。在划分财产的时候,宁愿显得大度。在剪断夫妻关系之前,对丈夫并非已无丝毫温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恋地望向她住过的那幢楼。望向属于她的那一个窗口。窗子敞开着。窗台上落了几只海鸥。它们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只接一只,从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领了她的房间。那情形如同几名惯于出生入死的侦察兵,从容不迫地占领了没设岗的敌军指挥部,俨然成了主人。婉儿想象得出它们怎样扑着翅膀,跃上桌子,跃上床,跃上梳妆架,为所欲为,无处不遗屎。更多的海鸥被同类的大胆妄为所鼓舞,纷纷俯冲向这个窗口。比同类更肆无忌惮,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脚。直接飞入室内。仿佛她的房间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它们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婉儿对她的房间的确非常眷恋。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停泊地。属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闯入的码头。她明白,当她转过身去,它便不再属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条没有停泊地没有码头可靠的船——在这座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这座城市在时时可能造成涛渊浪谷的海面之上没有目标也没有航线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东西送给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饭馆走去。

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它们看去都很强健。它们响亮地叫着。叫声里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儿,纷纷向老孟祥进攻,将他阻止在饭馆门外,不允许他迈入。仿佛他是一个强盗。而它们是饭馆的卫士。它们的进攻相当无畏而且凶猛。

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如果它们不能占领它,它们就只有占领天空了。而占领天空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它们都已精疲力竭。在它们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这座“岛屿”,四周水天相连,没有另外的落脚之地。甚至,连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暂时在桅杆上歇息的舰只的影子也没有。它们不认为追随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它们认为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是被诱而上当的。它们不打算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处。它们不信任人。它们断定人不可能不伤害它们。它们是不知来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

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不敢去到饭馆门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鸥。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兜里有救生圈,小红留给我以防万一的。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兜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念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快别这样!”老孟祥扶住她,没容她跪下。他叮咛:“大爷给你这个兜子,比你装钱的那个小包包,可重要得多!当心别被骗去,偷去,抢去!什么情况下了啊,还只带着钱!要是能见着小红,对她说,别担心我!别回来!顾她自己吧!……”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