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31页)

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着,倾听着,观察着,并且,物色着铁子那样的人。他们明白,“替天行道”的时候,铁子那样的人,是他们用得着的帮手。

他们危险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们内心里只有一点他们根本无法战胜的恐惧——如果我死了而别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万千万不要将如此冷酷无情的规划造成现实吧!

他们怕别人活甚于怕自己死。尽管他们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赌马的人痛不欲生也许并非自己赌输了一千万而是别人赌赢了一千万。

对这一点他们简直怕得要命,怕得听到一句可能不会一块儿死不会统统都死的推测,他们的灵魂就千刀万剐般地抽搐一阵。

然而他们都竭力伪装出事不关己满不在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闲的纯粹白相客的样子……

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还不少。那是一些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们在海滨路两侧的人行道劲歌劲舞,如醉如痴。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你这就跟我走

 

他们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唱《一无所有》。唱得他们自己一个个血脉贲张。仿佛这一个大难将至的日子,是他们的狂欢节。他们并非幸灾乐祸。他们内心里也不计较自己可能会死而别人可能会活下去。他们是真的不怕死。他们一点儿也不嫉妒别人活。他们只是劲歌劲舞如醉如痴地狂欢而已。

如同中国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虚无型的。及时享乐型的。所谓追求型的。如果说还有第四类。那么第四类则是在现代城市的观念碰撞之中最尴尬而茫然无所依托的一类,好比“布尔加的驴子”,徘徊在几片草地之间,犹犹豫豫选择不定,饿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头直至倒毙下去。“上帝啊,选择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呀!”——他们倒毙之前的叹息既悲凉又令人可怜。

唱《一无所有》的当然不是“布尔加的驴子”们。

而是第一类青年们。

他们的口头禅是“懒得”怎样怎样。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一切一切都“懒得”去想“懒得”去做。直至“懒得”恋爱、“懒得”结婚、“懒得”活着。他们之所以还一个个活得好好儿的,在数量上有增无减形成绝不容忽视的一类,乃是因为“懒得”自杀。他们对于自杀身亡或自杀未遂的他们的同龄人的评论是——“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不就等于死了么?何必死得那么郑重其事的!”他们轻蔑无论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结束生命的态度。正如他们轻蔑那些认认真真地活着的人。按照他们的逻辑,人的一切主动行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应受到轻蔑的。他们并不厌世,因为他们在“懒得”的状态之下其实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润。活着绝不意味他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不,他们一点儿也不热爱。一点儿也热爱不起来。“热爱”以及一切与生活与生命相关的带有主动性的词语,使他们一听就皱眉就侧目就背气就转过身去就厌恶透了!他们是现代都市中的海蜇。他们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们看来是最高等灵长动物的最大“缺点”——一切主动意识。你当他们是生物,在你企图逮住他们时,他们绝不会逃跑。你当他们是植物,但他们具有生物的某些器官构造。你有时也许会被他们蜇一下,被他们蜇一下皮肤还会红肿得很厉害。但是请你千万千万不要介意。因为他们原本压根儿就“懒得”蜇你一下。蜇了你一下那也绝对不是他们的主动行为,是被动的条件反射而已。你爱他们无论怎样爱他们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期待他们也会爱你。因为爱啦、恨啦、嫉妒啦、报复啦等等,等等,都是带有主动性的态度、情感和行为。你不明白不清楚你爱的是哪一类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个大错误。若用歌德的话说——“你爱我与我何干?”他们爱你无论怎样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感动千万不要当成一档子事儿。因为实际上他们压根儿就“懒得”爱你。“懒得”爱任何人。就好比他们将你蜇了一下。海洋生物学家证明海蜇是从来不主动蜇人的。你若觉得总归逻辑上不通,那么,他们会这样回答——我爱你与你何干?我爱你与我何干?如果你还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疯狂的或温柔的做爱之后思想起来更加不通,如果那亲爱的对方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他们会进一步地点拨你——我所做我所参与的一切事都是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我不对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负任何伦理的精神的结果的一切方面的责任。海蜇不对被海蜇在任何情况下蜇了的人负任何责任。正如海蜇不要求将海蜇从海里捞出来晾成蜇皮再被卖再被买再被重新以温水泡开或者用厨子的行话说叫“发开”而后切成细细的丝拌入凉菜的人负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