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31页)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现在海滨路,并无任何企图。只不过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踌躇志满起码无忧无虑在某些场合经常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表现。至于他们自己,除了给唱《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们叫好喝彩捧场,其实一如既往的无可表现。看看罢了。

“唱什么都没改变呀!”

“唱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眉呀!”

他们所能记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苍苍凉凉的词句。

劲歌劲舞的小青年们并不领他们的情。也不理会他们的要求。“懒得”受他们的影响和怂恿。依然只唱“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似乎,他们越唱,脚下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们越唱,身边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蝼蚁的人们,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晕眩起来了。也不知是被他们唱昏了头,还是被脚下这地被身边那水搞的。

似乎,连劲歌劲舞的他们自己,也有些晕眩起来了。

当然,他们“懒得”晕眩。

终于,他们不唱脚下这地身边那水了。

他们改唱《跟着感觉走》了:

 

跟着感觉走
让心带着你
脚步越走越轻
越走越快活……

 

“怎么唱起这个来啦!”

一个黑不溜丢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爷儿们,听我的!”将前后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块场地,亮了个“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来。

他唱的是当年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马
天日难见
抚着这
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挣扎在
无底深渊
岂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
竟在今天

 

头两句,还有韵有味有板有眼。后几句,调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种吼了。

只有一个人受了感动。

是他自己。

一颗泪珠,像一滴胶水,悬挂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条小鱼产出了一个晶莹的大鱼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错了地方。

和他一样有“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终究很少。

却也没很多人公开表示反感。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懒得”这样也“懒得”那样。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们听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有必定这样或必定那样不忘证明自己存在的人。

“赵志刚,你反动透顶!你诬蔑社会主义!你煽动不满情绪!……”

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一个精瘦男人,从两层人墙后挤到了自我感动的汉子跟前,指定他的脸面继续训斥:“一听嗓音,我就知道准是你。我不打断你。我让你唱完。现在,这些人都可以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哟嘿!徐处长呀!久违了久违了。这一向在官场上混得可顺心?大概不顺心。没胖起来么!”汉子原来认识对方,他拍拍对方的屁股,像拍一个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没胖起来,是没胖起来。您天天吃请,营养都哪去了呢?”

那个叫赵志刚的汉子的话,和他的表情,简直不像是在对人而是在对自己养的一头猪发牢骚。仿佛怀疑他每天喂给猪的饲料,不是被猪吃了而是被猪糟踏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却纳闷于遗憾于它的无膘无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处长的精瘦的脸涨红了。

“赵志刚,你敢耍笑我!我可是党的干部!你耍笑党的干部,就等于是耍笑党!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没边没沿了!……”

虽然“文革”早已成为过去,但某些人依旧习惯于随时随地理所当然地代表党。尤其当他们感到尊严遭亵渎时,更加要显出自己就是党的模样。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没边没沿了。那又怎么呢?您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回答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诬蔑社会主义。我煽动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我还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党。那又怎么样呢?”赵志刚笑呵呵地说,继续寻找机会拍对方的屁股。对方自然是不愿再被他拍屁股的,转来转去地躲,一边发出严厉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你!大家都看到了,像这样的人,能给他安排工作么?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