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31页)
而小治安警察对此视而不见,耐心地等着汉子擦够。
流氓无产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阶级分得越细,他们越被分离出来,越被筛向准流氓一类,有时连社会学家也颇难搞明白——他们是由于“无产”而流氓习气滋长,还是由于流氓习气滋长导致“无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众更加不容城市忽视。因为后者的心理定向几乎在任何时候归根结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赖于城市。而他们常常因无可依赖便谁也不依赖什么都不依赖。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情况之下特别无所畏惧。他们的流氓习气甚至会博得民众的畸形喜爱。
此时此刻,这个叫赵志刚的汉子,就已经使他周围的人们有些喜爱起他来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云前面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小鸟儿。他钻破了笼罩着他们的凝重的不安之网。他献给了他们些许小小的嬉乐。而这正是他们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一块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们感到,似乎灭顶之灾也可当成件好玩儿的事对待。至于那位处长,他们想,举起一位厅长或局长,未免太造次。举起一位科长或股长,又未免轻佻。处长不大不小。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被流氓无产者举起来。谁叫他在这种时候还俨然以“党代表”自居呐!就算他为人民服务了一次呗!
“党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刚被卖菜的当过揩壶抹布似的。
“买不起手绢,多包涵啊!”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喊了半天救命,谁也没来救你。倒是人家这位小菩萨来替你解难,还不快谢谢人家!”
处长自是不肯谢的。他也观察出来了,今天,这些人民大众眼里没领导。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来位更恶劣更粗鲁的,一旦得到人民大众的默许,没准胡作非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逼着他一块儿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雳。而他们随时准备默许什么似的。
劲歌劲舞的,仍在劲歌劲舞。
留心身边每个人
冷冷的双眼
试问何因
人在匆匆里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远还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让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处长觉得,似乎是唱给他听的。他一向压人压惯了。所以压惯了,乃因为奏效。一压,不服的也得服。心里不服的脸面上也得装出服的样子。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压的人心服还是口服。心里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着彻底的无可争辩的服。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们对他表示服顺,因为他也给不了人们什么伟大的主意。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想教训教训某个人而已。他认为任何时候一种秩序都是相当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该安排个先后么!当然绝不应以姓氏笔画为序。而应以干部级别职务大小社会地位的高低统筹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对小治安警察说谢谢,汉子是绝不肯罢休的。汉子抱臂胸前,以一种流氓无产者之“主人”的神气,睥睨着他这个当众冒犯了“主人”的“公仆”。围观的人们,似乎也都并不打算为他闪开一条路。不,他此时此刻的要求已经很低很低,只需闪开一条人缝能使他斜着身挤出重围就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笑了,决定讨好汉子。于是他拍拍汉子的肩,以亲如兄弟的,几近阿谀的口吻说:“老赵哇,你还是这么有力气,叫人高兴哇!有力气就有希望嘛!有力气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汉子不吃他这一套。不吭声。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浑身的块儿,瞅着就叫人那么的……那么的……”他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了不至于使汉子又发作起来的词儿,却受汉子刚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启发,唱起了《海港》中马师傅的“二黄散板”:
大吊车,真厉害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汉子却不笑。
人们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点儿怀疑他跟汉子刚才那出戏不过是熟人间的一次胡闹罢了。
汉子的一个伙伴呵斥他:“别耍贫。快说谢谢。说一声谢谢你他妈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张憨厚的典型东北农村青年的稚气的脸倏地红了,连连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同志们,不要逼着他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