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31页)

他伸张开的双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闪开了。

于是汉子率领他的一班共产主义忠实“信徒”大大咧咧地扬长而去。

一个“信徒”临出门抱怨:“什么觉悟!都这样能实现共产主义?”

另一个顺手牵羊又拐走了一根肠。而那根肠和整整一箱子肠连在一起。像一队拴在一起的俘虏,一个个躺倒地上,被无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个老售货员见状,也从柜台后奔将出来,双手攥住最后一根肠不放。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模样。

于是店内外双方拽一串肠,好像比赛拔河。这情形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忽拉一下将店门围住。

汉子无意在此逗留,大声说:“可敬的老同志啊,看来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那么我们也就别一条‘绳’非拴两只蚂蚱了,分道扬镳吧!……”

他从中间一手攥一根肠,一拧一扽,轻而易举的,就将共产主义的“红线”扯断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营业照常进行。隔着落地窗,售书员们一个个故作的机械人般镇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乱显得荒谬而可笑。或者反过来说,使他们自己显得荒谬而可笑。

经理——一位承包了书店盈亏的铁腕人物,倒剪双手,肃然伫立店厅一隅,目光从左至右睃寻过来,又从右至左睃寻过去,密切注视着每一个售书员的表现。

他并不否认“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但这又怎样?这就值得惊惶失措么?杞人忧天倾!”他对他的雇员们平静地说,表现出对他们的毫不掩饰的嘲笑,“这么大一座城市,漂有什么可怕的?转又有什么可怕的?唵?有什么可怕的?会突然消失?溶化?毁灭?无影无踪?像白糖块儿溶化在水杯里似的?你们听明白了,漂到哪儿,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怎么转,也转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转,却没见人惊惶失措过!别忘了你们是我招聘的合同雇员!合同上可写着一条,你们表现不好,我有开除你们的权力!你们也知道我是翻脸无情的!现在就是我考验你们的时刻!今天谁擅离职守,我当场开除谁!谁表现出色,发五十,不,发一百元奖金!何去何从,你们想仔细了!”

销售部主任,一个被他从售书员提拔起来并一向器重的青年,礼貌之至地说:“经理,我想好了。我这人在危难关头随大流儿。感谢您过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数在一起心里才踏实。”说罢,将写有“销售部主任”五个字的职务牌,从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着落地窗,经理望着他被街上混乱的人群所吞没,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曾打算提他为经理助理。他下辈子也难有这点儿造化了。去留自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们谁学他,就请便。”

属下们默然肃然。竟谁也不敢擅动一步。他们全体暗想,倘若灾难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里还不一样么?横竖都不过是个死呗!倘若虚惊一场呢,仅仅因为今天一时表现不好而丢了工作太不划算。这份工作对他们都很重要。百里挑一当初得到那份合同并不容易。有的还托了人情走了后门儿。何况经理一向不亏待他们,奖金很高……

经理见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也不屑于继续威慑他们,将手中的职务牌,替一个售书员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后来者居上,从今天起,你这个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资,好好干!”

他对她说的、做的,似乎连想都没想。很随便的样子。而他们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们都将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个转眼间就成了销售部主任的才二十来岁的姑娘。他们都有些后悔刚才没说一句或几句经理此时此刻肯定爱听的话,将经理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真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已无此店啊!

经理看透了他们的内心活动,又说:“我要从你们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于危难之时的销售部主任,“也包括你在内,物色一位助理。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毫无成见,大家机会均等。”

受宠若惊的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前怕狼后怕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姜子牙稳坐钓鱼台为好的全体售书员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来。仿佛在光明的前途那儿美妙的未来之巅好运气正向自己频频招手微笑。

于是受命于非常之时刻的那姑娘带头宣誓:“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于是全体售书员们异口同声:“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语气坚定铿锵。落地有声。

于是,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们毫不相干了。这书店,似乎成了巴黎圣母院。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仿佛一个个不是跟经理有什么一致的利益关系,是跟上帝订过神圣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