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2页)

与他们相比,在五星红旗所象征着的这一片阵地上,另一类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为着维护国家的尊严和荣誉而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人们,内心里的想法比他们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要自以为崇高一点。他们并没有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产业和家私方面的重大损失足以敲保险公司的竹杠。尽管他们的家也是保了险的,毕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顶顶贵重的东西无非电视机电冰箱之类。或者,还可以加上组合柜一套半套的。即使折价赔偿,损失也是铁定了的。他们并不打算趁机狠吸保险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没了,他们似乎更得靠着国了。这是一种心理习惯。好比一个人上衣丢了,就双手紧提着裤子。那么国是什么呢?对他们而言,在这座不再是城市,几乎是漂浮的废墟上,除了是国旗,还可能是什么呢?然而他们云集到五星红旗之下,又并不完全是,也不仅仅是,受习惯心理暗示所做的决定和选择,的的确确,都不同程度地具备着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这一点,仿佛人的某一种特殊品质,在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太会得到验证的。他们中,某些人曾梦寐以求地渴望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机会,曾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条件。他们因目的屡遭波折难以实现,也曾诅咒过一大桶万能胶似的把他们黏住的这一个国家,并且曾对自己暗暗发誓,一旦离开它做千秋雄鬼永不还乡!但是现在,此刻,他们的想法却变了。他们更愿以无可指责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径告别这个国家,却从来也没打算在灾难之际趁隙而去。他们是生活中那些讲究做人原则的人。做人的原则之于他们,常常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是属于那种在点数工资的时候,若发现少了几十元,一定要认真对看工资条并且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人们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药的人。而在越不寻常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越显得迂腐,并且固执。也许以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辞国而去的。但现在,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国旗之下。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一旦在他们的思想方法中,和他们一贯恪守的做人原则联姻,诞生的立场也是相当坚定的。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一向受到国家信赖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视为歧路人的;一向被认为是“左”的并一向以光荣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认为是“右”的是“异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们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远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紧地附在一向附惯了的“皮”上;后者们因自己再也不愿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识分子的原本的样子。他们虽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但是并不打算互相亲和。他们虽彼此救死扶伤但过后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谓道不同,经不同,心中那“菩提树”那“明镜台”,便也决然地不同。尽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一心向佛的人。

所有的这些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的在心理方面习惯地依托于国家的人们,总之都是与那些胸前或背后用胶布牢牢贴着五位数六位数存折的人们大为不同之人。不同在于,他们仅仅是云集到国旗之下罢了。他们仅仅企图维护住什么并守护住什么罢了。他们企图维护住并守护住的,更是某种精神上的东西,而非任何实在之物。他们并不真正视谁为敌人。如果不遭到进攻,也不愿与哪一方决一死战。没有歼灭哪一方的念头。没有发起主动进攻的冲动。他们的立场都较严格地限定在自我证明或恪守做人原则的分寸内。与他们的后一类“战友”相比,他们的心理上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他们的后一类“战友”们,心理上却时时有进攻冲动和强烈的暴力倾向。不占领太阳旗所象征的那一方阵地,不剿散甚至歼灭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头号公敌”们,他们总感到贴在胸前或背后的胶布是药力极大的膏药,刺激得皮肤一阵阵灼痛却不可以揭下来。

“为了五星红旗在我们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飘扬,让我们集体发誓!抛头颅洒鲜血在所不辞!”

“就是咱们这座城市飘到南极或北极,也永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座城市!”

“让我们向那些叛国者发起进攻!还要发起进攻呀!不占领他们的阵地,不降下那面太阳旗绝不能罢休哇!”

“把枪给我!我说亲爱的小同志把你的枪给我吧!你的手已经受伤了还要枪干什么呢?我们都是战斗在国旗下的战友,把枪给我这样义无反顾的战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