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2页)
“是!”
中将缓缓抚上了死者的眼睛。
“一会儿找个地方埋了他。”
少尉点了点头。
中将从他手中要过枪,稳稳地举平,瞄向旗杆……
一阵连发,高高的旗杆晃了。徐徐地,开始倾斜。终于,夹带着一股与空气摩擦生成的风,倒在废墟上。
中将威严地大声说:“谁,再胆敢把它竖起来,并且以它的名义煽动仇恨,老子就把谁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现在,我命令,你们各处去查看,要努力救出废墟下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人们,一切人,并没有什么很不相同的,个人表现很特殊的反应。都默默地,也可以说都很服从地散去了。那种驯良的情形,使他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散去后,肯定是会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
一种权威,如果充分证明了那的确是一种权威的话,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丝毫也不怀疑它的存在的话,那么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驾驭任何人任何一种局面的。在似乎最无权威可言的时候和情况下,普遍的人,其实本质上,都在盼望着有人重新管理他们的理性,并限制他们的灵魂。人,原来天生是对绝对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他们恐惧自己行为的任性和放纵,其实和他们有时逃避权威的心理是一样的。他们逃避权威永远是一时的,并不比给表上弦的时间更长些。他们本质上离不开权威,它几乎是一切人的终生的习惯。无论他们自己愿意或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
给表上一次弦,表起码走二十四小时。
给人一次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机会,哪怕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起码二十四年内他们自己首先不愿再经历。于权威而言,“无政府主义”更是大多数人所极容易厌倦的。
中将出现得正是时候。
若他出现得太早了,也许不但不可能使人们服从,而且可能已丧命于人们的非理性行为之下。
只有一支支被丢弃在地上的枪,岿然不动,似乎都是有思想的东西。似乎都有些悻悻的。似乎才更是旁若无人的绝对桀骜不驯的……
中将对他的战士们说:“把那些枪,全扔到海里去!”
“扔到海里去?”
一个战士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虽听明白了,但心里很舍不得。
“对。全扔到海里去!多一支也不留!”
他的语气很果断。
“首长同志……我们……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在这儿站着了……”
三位“爱国志士”,没获得他的允许,一直规规矩矩地肃立在那儿,寸步不敢贸然移动。
他这才又注意到他们,指着自己从底下爬出来那座废墟,冷峻地说:“你们,去挖那堆废墟!”
“这……我们没有工具啊!……”
“给老子用手搬!用手扒!”
中将又吼了起来。
三位“爱国志士”,虽然不清楚这一任务之目的性,但哪敢再多问半句,诺诺连声而已,争先恐后向那堆指定的废墟奔去。
“你们,也去四处救人吧!记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一个人记一大功!救两个人晋升一级!救三个人,破格提拔!我说话是算数的!”
于是战士们也散去了。
少尉见附近没人了,低声问:“首长,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一套衣服来穿?”
“老子是中将!现在这种时候,我更要穿将军服!”
他大步向那三位“爱国志士”走去,背着双手,监督他们。
当十二级台风开始袭击这座浮城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亲自“审问”一位“客人”。“审问”的内容是——市长哪里去了?不消说,“客人”是被极秘密地“请”到他家里的。中将法制观念很强。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虽然是警备司令,虽然是在“特殊时期”,也是没权力仅凭推测和判断拘捕一位公民的。所以他将对方“请”到了家里。“审问”其实更是单独的询问。态度也还算客气。
结果,他和“客人”,便同时被埋在这一堆废墟之下了。而这一堆废墟,正是他家那幢小楼变成的。所幸此时他的家人都不在家。并且根本不在这座浮城中,都回东北老家避暑去了。更所幸他是军人,反应毕竟较寻常人敏捷。房顶塌落的瞬间,他跃到了墙角。“客人”却没他那么命大,被塌落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然而周围并没有顿时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几束夜光从缝隙透进。空气也与外面流通着,使他不至于被闷死。
“客人”呻吟不止,引起了他很大的同情。他几次企图搬起那块预制板,但种种努力徒劳无益。它纹丝不动。
“唉,是我害了你……”
他因为自己居然活着,而对方要死了,感到良心的不安。满腹忏悔,不知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