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厄苏拉睁开她雾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莲。摇啊摇,宝宝,希尔维轻声呢喃。家里多么安静。多少危险掩藏在静谧中。一个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间,就能失去一切。“一个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着光明的事。”她对厄苏拉说。

1910年2月11日

刺骨的气流,如冰雪,拍打新生的肌肤。她毫无准备便从一边来到另一边。熟悉的湿润温热一瞬间消失。暴露于环境之险。像一只虾子、一只坚果,被去了壳。

她没有呼吸。整个世界悬在这一次呼吸上。

幼小的肺像异境中无法震动的虫翼。勒死的气管无法畅通。一千只蜜蜂在形状姣好、散发珍珠般光泽的小耳朵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失措。溺水的女婴。坠空的鸟。

“费洛维大夫该到了,”希尔维呻吟着,“怎么还不来?他去哪儿了呀?”大滴汗珠沁出来,希尔维仿佛一匹做最后冲刺的赛马。卧室的火旺得像轮船蒸汽炉。厚织花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把夜晚挡在外面。也把黑蝙蝠挡在外面。

“可能被雪困住了,夫人。天气糟糕透顶。路大概也封了。”

这场磨难只有希尔维和布丽奇特两人面对。杂务女佣艾丽斯已经回家去看望病中的母亲。休正在巴黎找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妹妹伊索贝尔。阁楼里,格洛弗太太猪一般打着鼾,希尔维不想找她。希尔维认为自己能像军士长在操场上左右士兵一样,左右事态的发展。但孩子来得太早。希尔维以为它会像其他几个一样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噢,夫人。”布丽奇特突喊,“她浑身发青了。”

“是女孩?”

“脐带缠住脖子了。噢,圣母马利亚。可怜的小东西一直被勒着。”

“没有呼吸吗?让我看看。我们得救她。我们怎么救她?”

“噢,托德太太,我的夫人,她已经去了。还没来得及活就去了。真令人难过。她当然已经进了天堂,成了小天使。噢,托德先生在就好了。真令人难过。我去把格洛弗太太叫醒吧?”

小小的心脏。小小的、无助的心脏,疯狂搏动着。如同一只坠空的鸟,搏动戛然而止。砰。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跑来跑去,像个无头鸡崽似的,拿些毛巾和热水来。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吧?是在乡下长大的?”

“对不起,先生。”布丽奇特歉疚得直行屈膝礼,仿佛费洛维大夫是个爵爷。

“是女孩吗,费洛维大夫?让我看看。”

“是女孩,托德太太,瘦而不弱、生龙活虎、惹人怜爱。”希尔维知道费洛维大夫一定是为了转文才说得这样言过其实。他平常就算心情再好也不至于这样热情。病人的健康生死对他来说只是些令人心烦的事。

“本来要被脐带勒死的。幸亏我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狐狸角。”费洛维大夫举起剪子,希尔维满怀崇敬地看着。这把剪子小而精致、刀尖锋利、微微上翘。“咔嚓,咔嚓。”大夫说。希尔维暗自做出决定,但因为眼下她累坏了,这个决定便做得又小又模糊:自己也要买一把同样的剪子,以便类似的情况下使用。或者买把刀,一把质量好的利刃,以便像《冰雪皇后》中的小强盗那样随身携带。

“我能及时赶到真是您的运气。”费洛维大夫说,“正好雪还没把路封上。我还叫了产婆哈莫太太,不过她可能困在查尔芬特-圣彼得,过不来了。”

“什么,蛤蟆太太?”希尔维说着皱起眉头。布丽奇特闻言大笑,接着马上压低声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希尔维想,自己和布丽奇特一定都快累出神经病了。考虑到目前的状况,这也不奇怪。

“讨厌的爱尔兰人。”费洛维大夫嘟囔道。

“布丽奇特只是帮厨的,还是孩子。我已经很感谢她。毕竟事出突然。”希尔维很想一个人待着,她想到自己似乎总也没有机会独处,“您最好明早再走,大夫。”她不太情愿地说。

“嗯,是呀,我想现在走也不成啊。”费洛维大夫同样不情愿。

希尔维叹了一口气,建议大夫去厨房为自己倒一杯白兰地,吃点火腿、酸黄瓜。“让布丽奇特带您。”她想让他赶紧走。他替她接生三次(三次!)。可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只有做丈夫的才应该看见的东西他全看见了。他用手摸、用器械窥探了她最私密、最脆弱的部分。(不过,难道她更希望让那个叫“蛤蟆”的产婆来接生?)女人的身体应该让女人自己来料理。虽然她知道可行性微乎其微。

费洛维大夫还待在房里不走,絮絮叨叨,哼着小曲,监督面红耳赤的布丽奇特将新生儿洗净裹好。布丽奇特家有七个孩子,她排行老大,自然懂怎样包裹婴儿。她十四岁,比希尔维小十岁。希尔维十四岁时还穿着短裙,忙着爱她的小马——蒂芬,宝宝从哪儿来那是完全不知道,到了新婚之夜也还懵懂无知。母亲洛提给了些暗示,但也拉不下脸来深入生理结构的细节,只神秘地说夫妻房事好比云雀于黎明一飞冲天。洛提是个闷声不响的女人。有人说她患有嗜睡的毛病。她的丈夫,也就是希尔维的父亲卢埃林·贝瑞斯福德,是著名的皇家美术学会成员,但毫无波希米亚浪漫自由情调。家里不准出现裸体和任何有伤风化的举动。他在亚历山德拉女王还是公主时曾为她画像,说她举止得体,令人愉快。